2006年11月20日

女人与肋骨(Woman and Rib) 3

女人与肋骨Woman and Rib 3


黎显慧

三、希伯来人的宗教信仰

从华夏文明中寻找有关“肋骨造人”的真实含义,也许是南辕北辙,说白一点便是“胡扯”。
因为在大多数中外学者看来,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没有共同的渊源,中国没有土生土长的宗教,其宗教是外来的。华夏文明是后起的文明,远没有古埃及文明、苏美尔文明以及印度河文明的历史悠久。华夏文明中只可能有文化的枝蔓,哪有文化的根。薛曼尔说:在这些文化中间,我们只对于地中海附近诸国与印度,具有充分的概念。故……只以印度人,巴比伦人,亚西利亚人,波斯人,犹太人,腓尼基人,埃及人,希腊人与罗马人为研究的主要对象。这些民族的有些神明既然成为我们今日宗教概念的“执大旗者”,我们即使不完全地认识墨西哥秘鲁与中国的文化,也没有多大关系。[1]其观点很有代表性。
张光直认为:研究中国古代史也不能不研究它与西方大陆文化之间的联系。过去在中国史前史未建立时,有的考古学者曾经主张,中国古代文明是自亚洲西部远古文化中心(即两河流域)全盘传播过来的。近三四十年来,中国境内考古材料多所发现,逐渐勾画出中国文明的史前阶段。中国古代文明无疑是以本土文化为基础,在中国这块区域上成长出来的。他指出:不论是向东伸出去的太平洋区,还是向西伸出去的中亚草原沙漠地带,都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部分舞台,都是研究中国古史的人所不能不涉猎的。但是我之强调中国古史的世界性,并不仅仅是鉴于中国古代文明向东、向西都有接触,更是因为所谓“中国文明”这个观念本身是经常变动的,在中国古代要区分什么是“中国”,什么是“世界”,并不是轻易、清楚的事,传统史观有待修正。[2]
早期文明是宗教文明,其动力是宗教信仰。然而,仅从美国一部多次修订的影响很大的教科书《世界文明史》中,便可大致了解世界早期宗教研究的状况,因为其观点都是比较权威的。书中说,“对太阳的崇拜,无疑乃苏美尔人一项最古的信仰”,“在古王国时期,体现在赖神崇拜之上的太阳崇拜是主要的信仰体系,它起着国家宗教的作用”。[3]
太阳崇拜是晚近的文化现象,是父系社会时期王权的产物,是人为宗教。其影响远不及母系社会时期产生的树木崇拜、牛崇拜、月崇拜、风崇拜、鸟崇拜等自然宗教。将太阳崇拜说成是苏美尔人“最古的信仰”,也许受限于考古资料,但书中“不论苏美尔人把神祇看作是什么” [4]的话语,暴露出对早期宗教的轻视以及研究的局限。该书采用了克莱默的“历史始于苏美尔”的结论,使世界文明成为无根的文明。因为学者们至今也不知道苏美尔文明是在何处形成的,苏美尔人是从何方来到两河流域的。
世界早期文明具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特别是宗教信仰及巫术,虽然一度流行的“文明西来说”是对中国历史的无知与偏见,但却是企图整体认识世界。既然文明相似,那么不是“西来”,便是“东往”,为何不作反向思考呢?
也许中国人喜欢走极端,不是狂妄便是自卑,祖先的狂妄,使中国险遭灭顶之灾。近现代的中国人被打霉了头,只知道用“独立发展”、“多元论”作自卫,把整体的世界撕成碎片来认识。一切向西看,没有自己的思想,人云亦云,怎么可能反向思考。
殷墟甲骨文揭示了先民崇拜风的历史。甲骨文中有四方神名和四方风名的记载,由四方神名的字形结构,不难发现南方之神“” 是最重要的神,因为其特征为巨人、跨步、正面,这些都是非常关键的要素,其形体特征显示其为“大”,为“祖”(《甲骨文中的创世神话》一文有详细论述)。陈梦家在《殷虚卜辞综述》中说,在大荒经中“只有南方条说‘有神名曰因’,其它(指东方、西方、北方,笔者注)皆作‘有人’”,揭示南方之神“因”来历不凡。
从《山海经·大荒南经》中“南方曰因……处南极以出入风”的记载,可以得知南方之神即南风神。先民以南方为正位,与崇拜南风神有关。传曰: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而天下治。[5]可见南风神的重要地位。从华夏文化中风神的女神特征,可以推测“ ”是大母神,
“ ”是象形字,以其特有的方式向后人诉说了一个充满神奇的故事:始祖母 是一个巨人,她迎风跨步而站,受风而孕,人类从她的腋下诞生。
壮族神话传说中的始祖神姆洛甲是一位非常高大的女人,迎风跨步而站。[6]姆洛甲没有丈夫,赤身露体地爬到高山上,让风一吹,就可以怀孕,但孩子是从腋下生出来的。[7]
这不正是甲骨文中的南方之神“ ”么。
J.旺西纳说:如果某传说提供的情况能够从其他独立的传说或其他资料中得到证实,这则传说的精确度就大大提高了。两个独立的材料如能相互印证就可以使某种有可能的事成为肯定的事。但必须证实材料的独立性。[8]甲骨文“ ”与壮族祀神古歌《姆洛甲》是两个独立的材料。它们相互印证,这在世界文化史上极为罕见,其价值显而易见。甲骨文仅用一个象形符“ ”,记载了源远流长的创世神话,令人叹为观止。遗憾的是如此伟大之神,却鲜有史籍记载。看来,中国历史不单吃人,连神也吃!
来自甲骨文的信息表明文字早在母系社会便已产生,远古文明的演进是极其缓慢的,“ ”神话从产生、流传、广泛认同到文字记载,其间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因此,它是认识母系社会宗教信仰的宝贵文字资料。
先民崇拜四方之风,在追逐四方风神的过程中与诸多文明有过接触。甲骨文中所体现的相当成熟的宗教思想便是在与世界各地人民的交融中产生和发展的,因此,它是世界人民共有的财富。 是风神,远在南极。尽管这“南极”的概念与现在有别,但至少表明先民与南方文化有联系。世界早期文明的圣地全都在南方,依据宗教在早期文明中的地位以及相似性,可以推测,先民在前往南极朝拜南风神 的同时,把风崇拜传播到南方。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古埃及文明的突然发生,才能解释其文明由南向北发展,才能解释古埃及主要刮北风,为何也崇拜四方风神,才能解释古埃及人崇拜的神不是卷发是直发,才能解释哈托尔神为什么不像非洲人……
无论在古埃及还是在西亚、东亚、南亚,风神曾被视为最高神。由于信仰者所处的方位不同以及文化的变异,东亚先民以南风神为至高神,南方诸民族大多以北风神为至高神。传说中的神是由北方而来的,是黑眼睛、黑头发的。正是这个原因,希腊神话将宙斯的头发描述为黑色的神发,希伯来人以黑发为最美。
学界对“ ”有“夾(夹)”、“因”、“ ”、“夷”、“炎”、“夷”等多种释读,并为此争论不休。笔者认为这些解释都言之有理。因为“ ”的传播历经漫长的岁月,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解读方式。传播与变异使得神名多样化,“ ”也就有了多种解读。 还可释为“亦”、“南”、“力”、“布”等等。甲骨文的“亦”为象形字,书为“ ”,左右的点指示腋下。“亦”即古腋字。文化传播的痕迹表明,“yi”(或yin)是 字的最古老、最通用的读音,只不过由于古、今音的变化以及方言的差异使得这些印记不怎么清晰罢了。假如用这一读音去考察一些神名、民族名、国名、地名乃至称谓,不难发现 “ ”在其中。
在犹太教产生之前,希伯来人曾崇拜巴力神。由于巴力神是犹太教传播的最大障碍,《圣经》中多次叙及对信奉巴力神的民众大开杀戒。耶和华也曾称巴力。据《圣经·何西阿书》记载:耶和华说,那日你必称呼我伊施(就是我夫的意思),不再称呼我巴力(就是我主的意思)。因为我必从我民的口中除掉诸巴力的名号,这名号不再提起。(何 2:16-17)
据说,希伯来语中的 “主”即“巴力”,那么耶和华曾称巴力是因为“主”的原因,与巴力神无关。在下不以为然。在信仰时代,语言便是力量。卡西尔指出,在印度和古埃及,口说的语词甚至高于神本身的力量。[9]《圣经·创世纪》也揭示了语言的力量。由于先民的宗教虔诚,新神大多依托旧神而产生,耶和华曾称巴力,揭示其曾借助巴力之力量。
巴力为农业和风暴神,在地中海沿岸广受崇拜。以“巴力”为“主”,表明希伯来人视巴力为至高神。最早的宗教语词来自神名与神格,“巴”与“力”是不同族群对风的称呼,主之名应由“巴力”来。
文化传播中的种种迹象告诉我们:风崇拜曾是邻海地区较为普遍的文化现象。风崇拜是最古老的一神崇拜,伴随风崇拜而产生的腋下生子的神话曾经盛行于全世界。世界许多地区都有腋下生子的始祖神话,但始祖神大多已演变为男神,如澳大利亚的地父卡罗拉,北欧斯堪的那维亚神话中的人类始祖巨人伊米尔等等,便是从腋下生子。。
假若把《圣经·创世纪》中男、女始祖神的位置作一个还原,便成为女神用肋骨造人。
为何用肋骨造人?据解释“肋骨”一词在希伯来语中为“边”,同一词在其他地方都译作“边”,也就是说“肋骨”即“肋边”,这“肋边”造人是否便是腋下生子呢?
(2006-12-18)

[1] 薛曼尔着、郑绍文译:神的由来,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影印本),第92-93页。[2] 张光直著:考古人类学随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9版,第63页。[3] 〔美〕菲利普·李·拉尔夫等著,赵丰等译:世界文明史(上),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151、90页。[4] 同上,第52页。[5] 韩诗外传·卷第四。[6] 过伟:壮、侗、瑶族创世女神之比较研究。刘魁立、马昌仪、程蔷编:神话新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18页。[7] 蓝鸿恩:广西民间文学散论,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4-25页。[8] J.旺西纳:口头传说和方法论。J.基-泽博编辑,非洲通史(第一卷)·编年方法及非洲史前史,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16页。[9]〔德〕恩斯特·卡西尔著,于晓等译:语言与神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88年版,第72页。

2006年10月12日

风崇拜与古埃及的宗教信仰(Wind Worship and Religious Belief in Ancient Egypt) 3

风崇拜与古埃及的宗教信仰
(Wind Worship and Religious Belief in Ancient Egypt) 3

黎显慧


三、风:众神的呼吸


风崇拜是世界性的宗教信仰。文化传播中的种种迹象告诉我们,风崇拜曾是邻海地区较为普遍的文化现象。从大洋洲的土著人、美洲的印第安人对四方风的崇拜,可以推测,其盛行期至少可追溯到一、两万年前印第安人离开东亚大陆之时。
麦克斯·缪勒在整理印度宗教典籍《吠陀》之后说:“尽管风并不经常被赞颂,可当他被赞颂之际,就占有非常高的位置。人们说他是整个世界的王,是最先诞生的,是众神的呼吸,世界的萌芽,他的声音我们可以听到,但绝不能见到他。”[1]在宗教崇拜中,风与气被看做风神或空气神,它们是同一对象的不同描述。气的概念产生较晚,由于气比风更隐形、更神秘、无所不在,气逐渐取代了风。
古埃及也曾盛行过风崇拜,由于古埃及人非常虔诚,其信仰的痕迹无处不在。笔者限于能力以及材料的占有,只能以众主神为对象作一大致的分析。
1、哈托尔(Hathor或Athor)
哈托尔是古埃及最古老而且最有影响的女神。埃及人一直崇拜着哈托尔,并以许多种变身崇拜她。他们在第一任法老之前就崇拜她,一直持续到最后一位法老过世之后。[2]
哈托尔虽然被排斥在赫利奥坡里斯的九神团之外,但是从她与拉的关系变化中,不难看出她是赫利奥坡里斯神团中最原始的一位。
哈托尔是希腊译本的翻译,埃及名应为Het或Hert,据说在古埃及语中,其名与天之音hrt相近,她被称为天之女神。
有关哈托尔的最早资料发现于上埃及涅伽达文化,那里出土了著名的那尔迈调色板(图1[3]),其年代断在公元前3100年。据说纳尔迈是埃及第一王朝的第一位统治者。调色板因刻有那尔迈的名字而命名,具有很高的考古价值。那尔迈调色板系双面浮雕,正反两面的上方,分别刻有两个人首牛耳、牛角的神像,一般认为该神像是哈托尔。
调色板正面的中部是头戴白色王冠的纳尔迈,神鹰位于他的对面。在石板的反面是头戴红色王冠、腰上垂着公牛尾巴的纳尔迈,下部为一头正在作战的公牛。饰以牛角的哈托尔以及与公牛联系的纳尔迈,表明古埃及人非常崇拜牛。
牛崇拜是伴随农业文明而兴起的世界性的古老崇拜,世界各地的宗教资料表明,在远古时期,牛被看成是创世神兽,是人类的始祖(图2[4])。牛是神坛上的老祖宗,早期的人形神大多模仿牛的特征。如古埃及的哈托尔、努特、伊西丝等,中国的伏羲、女娲、神农、炎帝、蚩尤等亦如此。
据《亡灵书》记述,哈托尔有七种形象,并各有自己的名字,天上风暴为哈托尔的形象之一[5],表明哈托尔是牛神,也是风神。
牛与风都是强力的象征,在世界许多地区的早期宗教神话中,牛神与风神往往结合在一起。这一特征在苏美尔、古希腊、古罗马、古印度宗教中较为明显。
战神是风神的重要特征,在中国与印度神话中,风神即战神。哈托尔便是战神。据说:尼罗河上游以及沙漠地区的居民图谋同拉抗衡。拉依据众神的意见,派遣哈托尔下凡,意欲毁灭人类。哈托尔奉命下凡,杀人如麻,殃及无辜。拉动了恻隐之心,用七千坛酒将她灌醉,使一部分人类得以幸存。[6] 这显然是拉神的鼓吹者为改变人们的信仰而造的舆论。不过正是由于风神又是战争与毁灭之神,性格温柔的哈托尔才有可能被描述为残暴成性。
丰产神也是风神重要特征,在中国,人们称好收成为“丰收”,“丰收”即“风收”,靠风而收。因为中国人相信风为物之大祖,风之合和而万物生。
哈托尔的形象之一是大枫树。[7]《亡灵书》中说:愿我能在枫树下纳凉。[8]虽然不知古埃及人的枫树意象是什么,但是可以从他们的信仰中去探寻。《说文》:“枫,木也,厚叶弱枝善摇”。枫树善摇故字从风。中国苗族的《枫木歌》讲述始祖母蝴蝶妈妈由枫木中生出。以枫生始祖隐喻风生始祖。哈托尔为南方无花果树的主宰,无花果树是枫树的一种,是丰产的象征。据说哈托尔藏在一棵树中,有时显现,向人们提供面包。(图3)[9]
哈托尔为分娩女神。当孩子出生的时候,哈托尔浮现在他床边宣布他的命运。这一形象后来为贝斯所替代。哈托尔应为丰产神。
哈托尔常呈人形,长有牛耳和牛角。在中国先民相信牛角能生风,牛耳能闻风,辨风向。
古埃及人崇拜北风神,文献资料中虽然经常提到北风神,但难知北风神的真面目。《世界神话百科全书》的编撰者曾说:鉴于神像是如此众多,如果再说我们对古埃及宗教的了解仅是一麟半爪,似乎令人费解。但事实确实如此,尽管我们知道所有这些神的神名及其受祭拜的庙宇,但对他们的神格、有关他们的传说却所知甚少。确实,无数残存下来的宗教文献常常提供了神话的线索,但完整的故事几乎从未被记载下来;因为这些故事在古埃及人人皆知,只靠口头代代相传。[10]
早期艺术是宗教的产物,在古埃及宗教中,尽管出现过形形色色的神,但是所描绘的正面神是不多见的。纳尔迈石板上的哈托尔为正面神,高高在上,显示出至高无上的地位。
根据以上对哈托尔神性的分析,可以推测她就是北风神。
卡西尔指出:社会意识的每一次变更,都映现在神的形式和性格上。[11]随着男神的兴起,哈托尔至高无上的宗教地位逐渐发生变化。她由霍鲁斯的母亲,变为霍鲁斯之妻。由拉的母亲,变为拉的女儿。埃利希·诺伊曼在《意识的起源与历史》中说,像所有的原始母神一样,由于神话悖论之故,她是她父亲的母亲和她儿子的女儿;这就是说,她生了生她的男人。[12]
哈托尔的面貌后来变得很神秘,有时与伊西丝、努特相混同。有些形象显然是被改造了的,如,带圆盘的牛、母狮、蛇、鸟等。
尽管没有文本记载有关哈托尔创世的神话,但是,可以从拉的创世神话中去寻找。
拉的地位是依靠哈托尔而擢升的。首先,拉被表现为母牛哈托尔两角之间的圆盘。这圆盘起初并不一定是太阳,但是拉神的鼓吹者把它定格为太阳。新王朝时期的图片资料中,哈托尔两角之间的圆盘为红色的,显然是指太阳。“牛角是大母神的标志。在新石器文化时期,不管出现在图画里,还是出现在牛形的偶像里,它都是万物之母大女神存在的标志。”[13]拉成为哈托尔两角之间的圆盘,即以哈托尔为母。随着拉神地位的提高,哈托尔变成了拉的妻子,他们生下了大气神“舒”。[14]后来,哈托尔又变成为他的女儿,成为拉之一目——月神。
以男神面目出现的“拉”和“舒”是再生神,如果将他们剥离,开天辟地的不是空气神“舒”而是北风神哈托尔。换句话说,“拉”和“舒”是北风神哈托尔的变形。
大林太良指出:神话在民族的世界观念中是一种根深蒂固而神圣的传承,它的变化不能像火石被火柴取代那样简单,而是深刻得多。[15]在女神信仰时代,男神登上神坛非常之难。以孪生配偶神的方式使男神登场是世界宗教演变的共同特征。因此,可以推测空气神舒、湿气神泰芙努特本为一神,
据说,舒和泰芙努特为苏丹的神灵,他们由苏丹的牛神哈斯推介到埃及。[16]舒曾以狮为形。泰芙努特的外形是一头母狮。在神坛上,狮的资格不及牛。从他们是牛神哈斯的变形,可以知道牛与狮都是风崇拜的产物。
在埃及神话传说中,哈托尔也是湿气的女神,[17]可见,泰芙努特也是北风神哈托尔的变形。
(2006-9-14)

附:图1:图2:

图3:
[1] 麦克斯·缪勒著,金泽译: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版,第146页。[2] Michael Mckinnon:Nile: river of gods。尼罗河(CVCD),协和国际多媒体股份有限公司授权,中国唱片深圳公司出版,2001/162A。[3] J.基-泽博编著:非洲通史(第一卷)·编年方法及非洲史前史,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92页插图。改用Archéologie Egyptienne Epoques pré-dynastique, thinite et ancien empire, http://www.atthalin.fr/louvre/histoire_art/egypte/egypte1.html,2008-5-8检索。[4] Michael Mckinnon:Nile: river of gods。尼罗河(CVCD),协和国际多媒体股份有限公司授权,中国唱片深圳公司出版,2001/162A。[5] 李晓东.神秘的金字塔太阳船.(p50)[6] 〔美〕R.安西斯,古埃及神话。〔美〕塞·诺·克雷默著,魏庆征译.世界古代神话.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p5-6)[7] 鲁刚:世界神话词典,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82页。[8]〔美〕华理士·布奇著,罗尘译:埃及亡灵书,第242页。[9] LE SECRET DES ETOILES SOMBRES - Notes (4) ,http://www.zeitlin.net/EndEnchantment/Secret4.html,2006-8-12检索。[10] G.H.吕凯、J.维奥编著,徐汝舟等译:世界神话百科全书,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2.版,第14页。[11] 〔德〕恩斯特·卡西尔著,黄龙保等译:神话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6页。[12] 埃利希·诺伊曼:意识的起源与历史,埃利希·诺伊曼著,李以洪译:大母神——原型分析,第223页。[13] 〔法〕让·谢瓦利埃、阿兰·海尔布兰特合编,世界文化象征词典编写组译:世界文化象征词典,湖南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18页。[14] (AEL) Egyptian Gods & Religions ,http://www.aelives.com/gods.htm,2006-4-6检索。[15]〔日〕大林太良著,林相泰、贾福水译:神话学入门,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62页。[16]〔美〕华理士·布奇著,罗尘译:埃及亡灵书,第85页。[17] Egyptian Goddess-Hathor ,Egypt and Art ,http://members.aol.com/egyptart/hathor.html,2006-8-29检索。

2006年9月24日

女人与肋骨(Woman and Rib) 2

女人与肋骨 Woman and Rib2
黎显慧

二、女神崇拜是远古文明的重要标志

“文字”、“青铜器”以及“城市”是西方学者提出的文明三大要素。这三大要素体现了当代人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判断,其最大的弊端在于只见器物不见人。这一僵化的研究理论对文明史研究带来的危害不可小视。笔者以为,夏商周断代工程的最大问题便出在文明的三大要素上,当然,中原中心论、政治中心论等传统史学观念,也使研究进入了误区。
远古文明的重要标志是女神崇拜,女神崇拜是远古宗教文化中的普遍现象。文明的三大要素显然忽略了女神崇拜这一文明的动力与内核。
克雷默说:古老神话大多涉及宇宙的形成和演化,涉及人的由来以及文明的创始。[1]创世神话是古老神话中的精髓。在原生的创世神话中,女神是人类的唯一的创造者。莫莱说:男神造人,或者男神与女神一起共同造人,来自对于女神造人的民族神话的改写,已经成为世界性的文化现象,而促使这一现象出现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人类社会进入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社会的历史进程。在南美洲的神话中是如此,在《圣经》中是如此,在希腊神话中是如此,在东方的神话中也同样是如此,它表现在女娲造人的神话被改写成女娲与伏羲共同造人的神话。[2]
古埃及人的创世神话得以保存,但已非原生形态,苏美尔人的创世神话荡然无存, “时至今日,尚未发现一则苏美尔神话,直接地、明确地述及所谓创世。” [3]
希伯来人是闪族的一个分支,他们是游牧民族,到过的地方很多,其“肋骨造人”的神话来自何方呢?
美国宾西法尼亚大学的苏美尔学专家克雷默从苏美尔人的《恩基和宁胡尔萨格》(该泥版出土于尼普尔,现存美国宾州大学大学博物馆)的神话中找到了答案。
女神宁胡尔萨格(苏美尔众神之母,就起源而论,似为地母)培育了八种奇异的植物。水神恩基一一品尝后,身体每况愈下,其八个器官,无不处于病态。宁胡尔萨格造了相应的八个神以对之,于是恩基转危为安。
据苏美尔叙事诗所述,恩基最薄弱的部位为肋骨。苏美尔语中“肋骨”一词,音“提”。为治愈恩基的肋骨而造之神,苏美尔人称之为“宁-提”,意即“肋骨女性”。而苏美尔语的“提”,又有“创造生命”、“给予生命”之意。由此可见,此神之名“宁-提”,似乎又有“给予生命的女人”之意。因此,在苏美尔文学典籍中有一文字游戏,就是将“肋骨女人”与“给予生命的女人”相混同。正是这一文学双关语(最古老者之一),移用于《圣经》的叙述,并永存于其中。然而,《圣经》中,其基础当然已不复存在,——这是因为:在犹太语里,意指“肋骨”与“给予生命者”的两词,毫无共同之处。[4]
莫莱说:《圣经》是怎样来误读和改写吉尔伽美什神话里的“肋骨”故事呢?第一步就是误读,将来治肋骨的女人,误读成肋骨造成的女人,其结果是,在《圣经》中出现了耶和华取出亚当的一条肋骨造成夏娃的描述。然后在误读的基础上,通过对创造生命的女人的改写,将人的创造之功归于耶和华,而将其生儿育女的义务放在夏娃身上,使后者在父权的重压之下成为一种生殖的器具,失去了女人应有的那份光荣与基本权利,即使众生之母的称号,也不过是一种虚假的承诺,只有在为人之母的条件下,并且还得在拜伏于夫权与皇权的淫威这样的前提下,她才有机会临时分享一次父权的威风。[5]
罗尔说,当克莱默最早翻译这个古代苏美尔乐园神话时,他一眼便看出这正是圣经中亚当的肋骨故事的由来。《创世记》的作者(或许是后来的重编者)在采纳这个苏美尔神话做素材时,显然没有看出其中的文字奥妙,只简单地将ti译成了“肋骨”,于是夏娃便成了由肋骨做成的,由于希伯来语中“肋骨”(tsalah)与“赐予生命”(hayah)两词风马牛不相及,这一语双关的意义就丧失了,只是在“众生之母”这一名号中还隐约保留了那么一点点这方面的含义,这也是伟大的母亲女神宁呼尔萨格(也称做宁图 “Nintu”或妈咪“Mam”)的主要特性,她也有“所有孩子的母亲”(苏美尔语中为Ana-dumu-dumu-ene)这一称号。所以看来夏娃最初在人类的文学中是以女神的身份出现的,只是后来因为以色列人宗教的一神论原则,才变成了凡人,而且虽然保持了“众生之母”的地位,却被降为由上帝用泥捏成的第一个男人的配偶这一角色,如其不然,我们就会看到,人类的夏娃原先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对母亲女神崇拜的原动力。[6]
从“肋骨”探索到女神崇拜,克莱默的发现是伟大的。然而,为什么“肋骨女人”与“给予生命的女人”相混同?他没有深入探讨下去。也许受困于他过早得出的“历史始于苏美尔”的结论吧。
莫莱指出:吉尔伽美什神话的出现,不只是说明了从《圣经》到《古兰经》这一类宗教经典的神话来源,更为重要的是,它表明了有一种更加古老的民族文化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曾经存在过。至少有一个事实提供了这一文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无论是在尼尼微出土的泥版,还是在巴比伦出土的泥版,所使用的楔形文字都源于一种更加古老的文字里无论是古波斯文,还是巴比伦文,都不过是这种文字的变体。[7]他还说:苏美尔人是最先进入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古代民族,因为他们是来自远方的黑发种族,在他们带来的石碑上的铭文中,自称为“黑头”。[8]
原生的女神造人神话在世界各地早已没有了生命力,而在中国、越南等地却仍然呈现为活态。从连续发展的文明中寻找有关“肋骨造人”的真实含义,其尝试应该是有意义的。
(2006-9-3)

[1]〔美〕塞·诺·克雷默着、魏庆征译:《世界古代神话》,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76页。[2]〔美〕苏拉米·莫莱着,方晋译:破译圣经,吉林摄影出版社,1999年版,124页。[3]〔美〕塞·诺·克雷默着、魏庆征译:《世界古代神话》,序言。[4] 同上书,第80、83页。[5]〔美〕苏拉米·莫莱着,方晋译:破译圣经,第118-119页。[6]〔英〕罗尔着,李阳译:传说——文明的起源,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210页。[7]〔美〕苏拉米·莫莱着,方晋译:破译圣经,第63-64页。[8] 同上书,第67页。

女人与鸟(Woman and bird) 2


女人与鸟Woman and bird)2

黎显慧

二、鸟崇拜与木崇拜有关

森林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早期人类对大自然的依赖、恐惧与敬畏更多地表现为对树木的崇拜。先民认为树是神的住所,甲骨文“帝”的构形清楚表明神住在树上。

树木崇拜是世界性的宗教崇拜。树是最原始的神殿,中国传统宗教的祭祀活动是在神树下进行的。《尚书大传》曰:大社唯松,东社唯柏,南社唯梓,西社唯栗,北社唯槐。《论语·八佾》亦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使民战栗。《白虎通·社稷》言:社稷所以有树何?尊而识之,使民望见即敬之。

传说汤时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以自身为牺牲,祷于桑林。[i]桑林是神的住所,汤在桑林祈祷,以求神息怒。不少地区的民间宗教至今仍然保留了在神树下祭祀的古风。

佛祖释迦牟尼的降生、悟道、成佛、涅盘均发生在树下,由此可以推测,在庙宇兴起之前,佛事活动的主要场所在树下。

树林也是希伯来人的圣所,他们“在各山顶,各高冈的橡树、杨树、栗树之下,献祭烧香”。(何西阿书4:13)埃布尔兰就搬了帐棚,来到希伯仑幔利的橡树那里居住,在那里为耶和华筑了一座坛。(创世记 13:18

树也是伊斯兰教的圣所,《古兰经》说:敬畏的人们,必定在树荫之下,清泉之滨。(《古兰经》77:41)真主确已喜悦信士们。当时,他们在那棵树下与你订约。(《古兰经》48:18

雅各布.格林对日耳曼语“神殿”一词的考察,表明日耳曼人最古老的圣所可能都是自然的森林。欧洲芬兰一乌戈尔族人的部落中异教的礼拜绝大部分是在神圣的树丛中进行的。[ii]

先民对树充满敬畏。吕宋的伊罗卡诺人在原始森林或高山上砍伐树木时,首先念诵祝待之词,大意说:“我们奉命前来采伐,请勿谅扰不安!”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乞求栖身树林的神灵不要谴怒于他们,因为这些树木神灵能够散布疫病,残虐为害,惩罚犯者。[iii]

卡西尔说,在几大宗教中,以祖先崇拜为根源并似乎原封不动保持其原始特征的,首推中国的宗教。[iv]人们通常所理解的祖先,是有血缘关系的。而宗教意义上的祖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夏、商、周三代的起源神话中都出现了始祖母,表明直至周代初期,母神的地位尚未丧失。这是研究早期宗教的重要线索。



死者树,木制,中国[v]

 

汉字“墓”与木、母同音,音同义近,表明墓由木而来。中国有句俗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可见以树为归宿是非常普遍的信仰。《圣经》说:(以利亞)在旷野走了一日的路程,来到一棵罗腾树下(罗腾,小树名,松类;下同),就坐在那里求死,说:“耶和华啊,罢了!求你取我的性命,因为我不胜于我的列祖。”(列王记上 19:4)利百加的奶母底波拉死了,就葬在伯特利下边橡树底下;那棵树名叫亚伦巴古。(创世记35:8)基列雅比的居民将扫罗他们的骸骨葬在雅比的垂丝柳树下,就禁食七日。(撒母耳记上31:13)

 


英国画家理查德·柯南道尔的作品:精灵树[vi]

 

树木崇拜是人类最古老、最普遍、也是最重要的宗教信仰。先民对树的敬畏不单是对神的敬畏,也是对祖灵(精灵)的敬畏。树也是精灵(灵魂)的住所。易洛魁族的印第安人相信每一种树、灌木、树苗和香草,都有自己的精灵,他们的习俗是要向这些精灵答谢。东非的万尼卡人以为每一株树,特别是椰子树,都有自己的精灵。……有时候,只是某些特殊种类的树,才被认为附有神灵。[vii]

人类的栖息在树上时,曾与鸟类是邻居。传说精灵长有翅膀,会飞,在树上栖息的鸟也被视作精灵。哈萨克族神话,创世主迦萨甘在大地的中心栽了一棵“生命树”,生命树长大了,结出了茂密的“灵魂”。灵魂的形象像鸟儿,有翅可以飞。这时,迦萨甘用黄泥捏了一对空心小泥人,小泥人晾干以后,迦萨甘在他们的肚皮上剜脐窝。然后取来灵魂,从小泥人的嘴巴里吹进去,一对小泥人便活了,他们是人类的始祖,男的叫阿达姆阿塔,意思是人类之父,女的叫阿达姆阿娜,意思是人类之母。[viii]


三星堆青铜人首鸟身像,陈新宇摄[ix]

 


三星堆青铜神树[x]

 

古蜀人有崇拜鸟的习俗。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出土了鸟形的人以及大量的鸟形器,三星堆二号祭祀坑出土了高达近4的青铜神树,树上立有九只神鸟。据古文献记载,建木在都广,即三星堆一带,这神树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通天神树建木。它以其特有的方式揭示了鸟崇拜和木崇拜的密切关系。

 

                 2006-9-24初稿,2020-10-09修改)



[i]  淮南子·修务训。

[ii] 〔英〕詹·乔·弗雷泽着,徐育新等译.金枝,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170页。

[iii] 同上,第173页。

[iv] 卡西尔:神话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6页。

[v] 曾存于人类文化学博物馆,柏林(1945年毁于大火)。〔德〕埃利希•诺伊曼著,李以洪译:大母神——原型分析,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图版109

[vi] 英国画家理查德·柯南道尔的作品:精灵树。选自德里克·帕克、朱丽亚·帕克编著,孙雪晶等译:魔法的故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37页。

[vii] 〔英〕詹·乔·弗雷泽著,徐育新等译.金枝,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页。

[viii] 论哈萨克族创世神话中的哲学思想,阿班·毛力提汗,西北民族研究,2007年第3 期。

[ix] 三星堆与金沙,古蜀人的创世,国家地理中文网。

[x] (原创) “拍遍”三星堆 (1) - 栏杆拍遍@的日志 - 网易博客,2012-03-12检索。

2006年8月21日

女人与肋骨(Woman and Rib) 1


女人与肋骨(Woman and Rib) 1
黎显慧

一、上帝用肋骨造女人

人从哪里来?犹太教《摩西五经·创世纪》第1章如是说: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创1:26-27)第2章如是说:神看见没有人耕地,(创2:5)于是用地上的尘土造了一个男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便成了有灵的活人。(创2:7)又见那人没有配偶帮助。(创2:20)于是使他沉睡,然后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创2:21)神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创2:22) [1]
在第1章中,男人和女人是同时造成的。在第2章则是先造男人,再用男人的肋骨造女人。山本七平说:第2章以“男人”开始,以“女人”告终,这与第1章的创造顺序截然不同。有关上帝的描述也有差异,这是由于其资料远比前述资料古老的缘故。他还说:圣经不是历史书,它并非是为记载历史,而是为可从中引出一条戒法撰写的,所以尽管这两个资料相距四五百年,或创造顺序出现颠倒,均无关紧要。[2]学界称第1章为祭司本,第2章为亚卫(即耶和华,犹太人的上帝)本,认为第1章比第2章晚出,时间上有一定的跨度。
神学界不同意这种分法,而且认为这两章的内容是一致的,时间上也是紧密联系的。第2章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女人,是第1章人类创造的补充。
按照神坛上后来居上的现象来推测,创世纪第1章应是晚出的。但是第1章是男人、女人同时诞生,第2章则是先造男人,再用男人肋骨造女人。就造人的顺序而言,第2章应是晚出的。
犹太教是在原始宗教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圣经》从口头流传到成书,其间经历了二千多年。因此,《圣经》中保留了许多相当古老的成分。比如言男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结合,而不言女人要离开父母,与丈夫结合。折射出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时期的婚姻状况。
犹太教在发展中又融入了许多新的观念,有些观念产生的年代相当晚,比如对妇女的歧视等等。《圣经》之难读可想而知。
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女人,是《圣经》中较难读的,争议也很大。
前苏联的政治家、理论家雅罗斯拉夫斯基的《圣经是怎样一部书》较有影响,他是这样分析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女人的:上帝从亚当身上取出的是块怎样的肋骨,只要把男人和女人的骨骼对比一下就可以完全了解:男女的肋骨是数目相同、结构相同的。原始人再不能想出比这更为可笑、更为幼稚的幻想了。为什么需要的恰好是肋骨,这个全能的上帝为什么硬要从亚当身上取出这根肋骨,没有哪个牧师解释得出。[3]他的观点无神论者较容易接受,尽管有人批评雅罗斯拉夫斯基的批判为“低级圣经批判”[4],但一些人并不以为然。仍然采取类似方法批判肋骨造人的荒谬性,有的嘲笑是愚蠢的说法,有的甚至说:这是圣经最大的败笔。
费尔巴哈指出:如果你希望用望远镜在天文学的天上找到上帝,或者用放大镜在一个植物园中找到上帝,或者用矿物学上用的锤子在地质学的矿山里找到上帝,或者用解剖刀和显微镜在动物和人的肺脏里找到上帝,那就暴露了对宗教的最大的无知——你只有在信仰中,只有在想象中,只有在人心中找到他;因为上帝本身并不是别的,只是幻想或想象的实体,只是人心的实体。 [5]
科学与宗教的关系很复杂,简单地以科学来批判宗教的荒谬性,其本身便陷入荒谬。同样,以科学来证实信仰的做法也不妥。有信仰者说,摩西五经的每一部分都是经得起验证的。还有的说:何况在医学上,取肋骨,如果留下骨皮,身体还是可以长回一条肋骨的。再者,父亲如果有意外,失去了一个肢体,难道生下来的儿子,就少了那一个肢体吗?这话从遗传学的角度看来,自然是幼稚无知了![6]
对信仰而言,毋须实证。一旦进入实证,信仰也就不存在了。何况实证的结果并不一定影响信仰,现代科学如此发达,科学家中的信教者为数众多,足以说明其复杂性。帕特·罗伯逊说:我相信真有亚当、夏娃其人,这也是对人类起源一个最妥贴的解释。“亚当”一词的原意是“红色的”或“来自大地”,它也被用来泛指“人类”。上帝起初造了亚当、夏娃这对夫妻并在地上繁衍出人类的子孙后代的圣经记载,并不冒犯我的理性。即便有一日我了解到这个故事纯粹是对上帝造人的寓义性的描绘,我的信仰也不会受到丝毫动摇。[7]
那么,该如何解读“用肋骨造女人”呢?看看神学界是如何读的。
早期的福音书曾这样说:当全能的上帝想要创造夏娃时,他不知道应用亚当身体上的哪一部分来造她。
“我不用他的头来造她”,他说,“这样她就不会自负了。”
“我不用他的眼睛来造她,这样她就不会爱看热闹了。”
“我不用他的耳朵来造她,这样她就不会听闲言碎语了。”
“我不用他的舌头来造她,这样她就不会成为一个唠唠叨叨的人了。”
“我不用他的心来造她,这样她就不会妒忌了。”
“我不用他的手来造她,这样她就不会贪婪了。”
“我不用他的脚来造她,这样她就不会游游荡荡了。”
“我要用人的看不见的一部分来造她,这样即令她裸体站在那里,也不能被看见。”
于是,上帝用亚当的一条肋骨创造了夏娃,说;“你要成为一个端庄而贞节的女人!”
上帝的计划虽然极好,但却失败了。女人是自负的,爱看热闹的,爱说闲言碎语的,唠唠叨叨的,有妒忌心的,贪婪的,游游荡荡的人。[8]
这样解经表面上只是在贬损女人,实际上也贬损了上帝。表明此上帝非彼上帝,只是男人的上帝,有限的上帝,半神半俗的上帝,“人化”了的上帝。
以经解经是神学界提倡的方法。《圣经》说:这是我骨中骨,肉中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来自男人。男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结合,二人成为一体。(创2:23-24) 《圣经》中虽然多处出现男尊女卑的教义,但是此处没有,福音书的解释显然与《圣经》不合。
十八世纪著名解经权威马太•亨利(Matthew Henry)说:不是出自他的头来压制他,不是出自他的脚,以免被他践踏,乃是出自他的身旁,与他同等,在他的膀臂下受到保护,靠近他的心房而被疼爱。[9]杭州市基督教会思澄堂顾约瑟牧师说:肋骨位于人体的中间部分,表明夫妻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假如用男人的头骨造女人,那么女人就要驾凌男人之上,作威作福了;假如用男人的足骨造女人,那么女人就会被践踏在男人脚下,作奴作婢了。[10]美国芝加哥神学院神学硕士杨雅惠牧师指出:这种表达方式其实主要是在说男女亲密的关系。[11]
以上解释与福音书大相径庭,没有了女性的歧视。不过,基本思路却是一致的,都是围绕着两性关系来释读。
在早期宗教中两性问题是极为次要的问题,原生的女神崇拜并非性别崇拜,而是生殖崇拜,因而不是女尊男卑。父系社会产生的男神崇拜虽然也是生殖崇拜,但是以性别崇拜为特征的,宣扬的是男尊女卑。用男人的肋骨造女人,是否有男尊女卑思想?按照福音书的说法则有,按照当今神学界的说法则没有。
据未收入正典的希伯来神话,上帝造的第一个女人是莉莉丝,她与亚当不和,为追求男女平等而离开亚当。那么,莉莉丝的出走,应该是上帝选用男人的肋骨造女人的原因。女人来自男人的肋骨,两人成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这样似乎讲得通。
孙悟空扯几根头发一吹,想变什么就变什么。上帝是全能的,他说有,就有了。连吹灰之力也不费。难道一定要像外科医生动手术似的取出肋骨来造女人,才能使男女关系和谐吗?
有关人类创造的神话在早期宗教信仰中便已产生,《圣经》中保留的神话应该是非常经典的。肋骨造人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呢?


(2006-8-7)[1] 希伯来圣经·创世纪,http://www.mechon-mamre.org/p/pt/pt0102.htm, 2005-11-3检索。[2] 〔日〕山本七平著,天津编译中心译:圣经常识,北京:东方出版社,1992年版,第8-9页。[3] 雅罗斯拉夫斯基著,谭善余译,杨永校:圣经是怎样一部书,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4页。[4] 明人:关于反基“理论家”雅罗斯拉夫斯基(附方舟子回应和waiter点评),新语丝读书论坛,http://www.godoor.net/jidianlinks/ylslf.txt,2006-2-12检索。[5] 〔德〕费尔巴哈着:宗教的本质,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90页。[6] 何仲柯:荣耀的配偶,真理报,温哥华华人基督教月报,http://www.truth-monthly.com/issue51/12oo.htm,2005-12-11检索。[7] 帕特·罗伯逊着,宁崇恩译,两百个最发人深省的人生问题之答案,http://cclw.net/gospel/asking/200questions/htm/chapter06.html#20,2005-11-6检索。[8] 转引自〔美〕奥弗编,毛天祜译:太阳之歌:世界各地创世神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44页。[9] 马太•亨利:圣经注解,创世记注释,旷野呼声·基督教网站,http://kuanye.net/Article/sjxg/sjzs/21sj/200506/705.html,2005-11-14检索。[10] 顾约瑟:创世记释义,基督徒的家园,http://www.jdtjy.com/html/shengjingyuandi/shengjingyuandi.htm,2005-10-7检索。[11] 上帝的创造,摩西五经导论,基督教神学的世界,http://www.pctedu.org/~yahui/sermon16.html,2005-10-7检索。

2006年8月10日

女人与鸟(Woman and bird) 1

女人与鸟(Woman and bird1

黎显慧

 一、鸟崇拜并非太阳崇拜

论题是署名ousir的网友在留言中出的,算是命题作文。重点应该在“鸟”。

鸟和人类曾经是最亲密的朋友。同在大树上筑巢、栖息,相依相伴。旧石器时代的鸟图腾(图腾是totem的译音,源于北美印第安人的方言词,意为“他的亲族”)以及新石器时代的鸟崇拜,与人类在树上的漫长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翻开人类文明史不难发现,世界各地曾盛行过鸟崇拜。先民们以鸟为图腾,尊鸟为祖先。头插羽毛、戴羽冠,身着鸟形衣装,模仿鸟语,创造鸟文,甚至以鸟为姓,以鸟命官,以鸟为国名。连神灵也被鸟化,不是长着鸟头,就是有着鸟身,或是长翅膀,生鸟爪,等等。民族文化中保留许多鸟崇拜的习俗,基诺族祭师董萨在祭祀祖先时必须头饰孔雀、野雉等百鸟羽毛的羽冠,身穿长袍,否则祖先会视自己为别类,不予理睬。彝族地区曾有用绿斑鸠鸟做为家支的名号及祖先崇拜的历史,哈尼族以鹌鹑和麻雀命名世系。[1]

托卡列夫认为,图腾崇拜作为图腾的主要是动物。鸟在其中占首要地位。[2]笔者认为,图腾崇拜是鸟崇拜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其主要原因。作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图腾崇拜好比野生稻,不经过人工培植,永远只能是野生的。人工稻产生的原因是培植而不是野生稻。宗教也是如此,没有宗教思想的发展,图腾崇拜只能永远停留在其原始阶段。不过,人工稻的前生是野生稻,而鸟崇拜的前生则不一定是图腾崇拜,有可能是由其他崇拜演变而来。

由于文明间的差异,鸟崇拜产生以后,以血缘为特征的图腾崇拜依然存在,二者相互渗透,混杂难分。但是,与图腾崇拜相比,鸟崇拜已脱离了物我不分的原始混沌状态。目前,学界对图腾崇拜的定义尚有争议,为避免概念的不确定性引起的混乱,暂且依据东亚地区宗教发展的状况,对新石器时代以来的宗教现象不再称之为图腾崇拜。

鸟崇拜的实质是什么?

一些学者将鸟崇拜解释为男性生殖崇拜,这一观点较为流行。郭沫若认为,鸟是生殖器的象征。鸟直到现在都是(男性)生殖器的别名,卵是睾丸的别名。[3]古人将鸟归为阳性,《淮南子》曰:鸟生于阳[4],毛羽者,飞行之类也,故属于阳。[5]勃起的阴茎好像是鸟的头,民间俗语故称男根为“鸟”、“雀雀”、“鸡鸡”、“鸭鸭”。胡三省说:“鸟”读曰“雀”。[6]文字学资料也给予了印证。那么,女人与鸟之神话的寓意所在应该就是男性生殖崇拜。考古发现,早在新石器时代,鸟形便是木器、陶器、骨器、玉石器常见的题材。



双鸟木雕神器,河姆渡文化,田螺山遗址出土,距今年约为5500--7000年。[7]



玉鸟,杭州市余杭反山遗址M14259 出土,公元前3300-2000年。良渚博物馆藏



玉鸮,巴林右旗出土,距今约5000。内蒙古巴林右旗博物馆藏

 

鸟崇拜至少可以追溯到母神崇拜时期。由于女神生殖崇拜根深蒂固,男神生殖崇拜流行相当晚。埃及古王国时期已是父系社会,僧侣们还在鼓吹阿图姆-拉吞下自己的精液,生下第一代神,以之与女神抗衡。中国的商代也是父系社会,《诗经》中只记载了女性始祖简狄,男性始祖喾则是在《楚辞·天问》中才出现。[8]如果将新石器时代早期的鸟崇拜也归结为男性生殖崇拜的产物,似乎有点本末倒置。刘德增指出:这是把后代的事情误为原始崇拜的现象,“远古先民崇拜鸟决非生殖崇拜,而是出于两个原因。鸟崇拜的第一个原因是鸟与物候的关系……远古先民崇拜鸟的第二个意向,是图腾崇拜。”[9]

学界较为流行的解释是:鸟即太阳鸟,鸟崇拜就是太阳崇拜。考古中,许多有关鸟的文物被贴上了太阳的标签。若贴得对,倒也省了许多考辨。但是,历史学是科学,未经考辨证实的,随便贴标签,有辱先民,也误导后人。

萧兵说:“太阳族的射手英雄往往是卵生的,或者有一个鸟的形体或化身。这当然跟远古的鸟图腾崇拜制度有关,但是更令人感兴趣的是世界性的太阳崇拜与鸟图腾机制的叠合这是太阳鸟族文化的触目特征。”[10]他虽然主张太阳崇拜,但是,明确指出鸟崇拜比太阳崇拜古老。也就是说,太阳崇拜不是鸟崇拜的原因。那么鸟崇拜的原因是什么呢?

传统文献中很难找到相关答案。人们常以为年代久远,失传了。或认为,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不语怪、力、乱、神,在整理文献时把有关内容删去了。

据《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鲁昭公十七年秋天,郯国国君郯子朝拜鲁国。鲁国的大夫叔孙昭子问郯子:“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 昭子给以解答。孔子听说此事,也去向郯子求教。事后还感叹说: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这段史料表明孔子所处的时代已是“天子失官”。如果官方文献中有“少皞氏以鸟名官”的记载,他何须向郯子求教?求教本身表明他对远古神话传说的重视,认为是他删去了相关内容,恐怕是冤枉。

殷商甲骨文等史前考古资料以及民间残存的原始文化表明,殷商文明与世界文明是同步的,文明间的联系以及传播迹象比较明显。尽管文献的缺失给研究带来困难,但是,在文化的大视野中,鸟崇拜的原因是可以探明的。

 

2006-8-2 初稿,2020-10-08修改)

 


[1] 宋兆麟:中国民间神像,学苑出版社,1994年版,第33页。

[2] 〔苏〕Д. Е. 海通著,何星亮译:图腾崇拜,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48页。

[3] 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28-329页。

[4] 淮南子·泰族训。

[5] 淮南子·天文训。

[6] 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见宗福邦, 陈世铙, 萧海波主编: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591页。

[7] 浙江新闻,2016-12-08

[8] 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嘉?”。

[9] 刘德增:从赤裸裸的崇拜到象征隐喻中国生殖崇拜文化发展的轨迹,陈少峰主编:原学,第三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第56-58页。

[10] 萧兵:中国文化的精英太阳英雄神话比较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57页。

2006年6月20日

女娲本非伏羲妇(Nvwa is not a wife of Fuxi)


女娲本非伏羲妇
Nvwa is not a wife of Fuxi)

黎显慧


女娲、伏羲是中国神话中的人类始祖。传说女娲抟土造人,化育万物。伏羲始作八卦,以变化天下。有关他们的神话和传说至今仍在各地广泛流传。
在民间信仰中,女娲、伏羲一直是作为始祖来崇拜的。汉族、畲族、瑶族、布依族、仫佬族等民族至今流传着洪水过后伏羲、女娲兄妹结婚再创人类的神话。中国是一个祖先崇拜十分典型的国度,但是,女娲、伏羲这样伟大的人类文明始祖,正史中却无详细记载,实在令人疑惑。
有关女娲造人的神话大体上有两种:一是女娲作为自足的神创造人类。比如《风俗通》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即是把她当作自足的、唯一的始祖来言述的。另一种是女娲和伏羲兄妹结婚,繁衍人类。郑樵《通志·三皇纪》引《春秋世谱》:“华胥生男子为伏羲,女子为女娲,故世言女娲伏羲之妹。”罗泌《路史·后纪二》引《风俗通》:女娲为伏羲之妹。唐代诗人卢仝《与马异结交诗》:“女娲本是伏羲妇”,注:一作女娲伏羲妹。[1]
是女娲一神创生人类,还是女娲、伏羲共造人类?用生命进化科学来谈这个问题的真伪是便当的,但那是同神话学开玩笑。神话总是各自时代的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无真伪之分。所以用不着何者可信,何者不可信。但是为了完成本文的讨论,分辨女娲、伏羲神话中哪些是原生的,哪些是再生的,却不是多余的。
《潜夫论·五德志》:世传三皇五帝,多以为伏羲、神农为二皇;其一者或曰燧人,或曰祝融,或曰女娲。其是与非,未可知也。《风俗通·皇霸·三皇》引《春秋运斗枢》说:伏羲、女娲、神农为三皇。《帝王世纪》记载,庖牺(伏羲)在位一百一十年,女娲承庖牺制度。“三皇”之说起于战国,说法不一,且多附会之谈,带有明显的神话人物历史化的色彩。美国学者博德指出:他们(中国人)潜心于在古老传说的那些朦胧不清的人物形象中,为其氏族寻觅令人信服的谱系。较之文字典籍的发展,这一过程肇始极早,以致大部分记载于这些典籍中的神话都不可能保持其原始形态。看来,这种情况在几个主要的古老文明国家几乎是绝无仅有。[2]
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母系社会有长达数万年的历史,父系社会仅仅只有几千年。神话起源于母系社会,因而原生的神话往往带有浓厚的母性崇拜色彩。袁珂认为,根据我国古代神话发展的情况看,最早的开辟神,应该是一位女性才对。[3]朱狄说,在中国神话中,女娲、伏羲这些创世英雄都是“一”;“二”是后人添加上去的。[4]徐旭生说像创造人类这样重要的事业却完全出于女娲,与伏羲无干。这一切全可以使我们推测这个传说起源很早,发生于母系制度时代。等到以后父系代替母系,伏羲的人格才渐渐重要起来,最后他几乎遮掩了女娲。[5]过伟也指出,在原生的创世神话中,处于至高无上地位的是无配偶神的创世女神。壮族创世神话,由只有创世女神,到女神、男神并存,再到只有男神,反映了从母权制到父权制的变迁。[6]世界神话史上有大量的材料可以证明:原生创世神话中,创世神都是女性。始祖神为女性具有普遍的意义,正如美国学者阿瑟·科尔曼所指出:尽管在多数文化中,天父居于明显的统治地位,但神话学表明,在家庭和社区内,男性并非总是居于优势地位。初期的神祇似乎都是生育女神。神话学还表明,早期的社会都是女性家长统治的社会。[7]由原生神话产生的社会背景来分析,伏羲和女娲婚配的神话并非原生神话。
尽管一些说法中,以女神面目出现的女娲已被男神所代替,但有的文献仍将女娲列为三皇之一,位于男性神伏羲之后,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现象。
早在七十年代钟敬文就指出:原始的伏羲女娲神话是各属于不同部落的,他们代表着不同的社会文化阶段。此说实有见地。苏联学者李福清、日本学者谷野典也有类似见解。李福清认为:伏羲和女娲婚配的神话并非从来就有,而是产生得比较晚,大概已经是在有史时期才产生的,这一点也许可用该配偶关系的不稳定性来证明。[8]钟敬文认为:在我国古代文献中明确地说明伏羲和女娲两位神话人物的夫妇关系的时间并不很早。他说,在武梁祠石刻的交尾像之一,虽像旁标有“伏羲”的字样,但另一旁却并无“女娲”的字样。唐代李冗所记的关于兄妹卜婚的故事,就只称“女娲”兄妹,并没有指明那位兄长就是赫赫大名的伏羲。这种口承说法在现代汉族及少数民族造人类的神话和传说中是很常见的。结婚的兄妹,有的单称伏羲,有的只举女娲,有的连人名都不举,只泛称兄妹二人。这种现象是值得认真思索的。[9]过伟说,壮族神话伏羲为 洛甲的第四代,兄妹结婚,但未说其妹为何人。[10]蓝鸿恩说,壮族神话关于伏羲兄妹的名字,一般都只有男的名,没有女的名。[11]张振犁说:(女娲)在思都岗抟土造人的早期作品,与伏羲神话尚未融合。后期的作品才与伏羲结为兄妹婚姻,共同捏泥人,延续人类。[12]
郭沫若说:女娲曾为至上神的天帝,这是母系社会的反映。后来成为伏羲与女娲……天帝化为夫妇,这是把民间传说同儒家思想杂糅起来了的结果。儒家思想重男轻女,如《周易·系辞传》、《荀子·成相篇》都只提伏羲而不提女娲。南方古代文物,保留着民间传说的成分较多,如《楚辞·天问》与马王堆西汉帛画,便只提女娲而不提伏羲。后来伏羲与女娲并提,是对于儒家思想让了半步。更后全步退让,女娲作为天帝的存在便完全渺茫了。[13]
杨利慧搜集的资料说:四川简阳鬼头山东汉岩墓石棺3号人首蛇身像旁刻有“伏希”、“女娃”。[14]伏羲和女娲夫妇关系的说法应该始见于东汉。《淮南子·览冥训》记载了女娲补天的神话。其作者刘安是西汉人,他未在作品中谈及女娲与伏羲的婚配关系。东汉人高诱在《淮南子》注中说:女娲,阴帝,佐伏羲治者也。仍未谈及女娲与伏羲的婚配关系。晋人皇甫谧的《帝王世纪》在谈论伏羲和女娲时也没有未谈及二者的婚配关系。据孟庆利考证,唐代晚期,女娲与伏羲成婚的说法仍在形成过程之中。直到晚唐,才被捏合成夫妇。[15]
传世的文献中最早记述女娲的是屈原的《天问》。“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据闻一多解,女娲登璜台而立为帝,其台高如此,女娲何由上之也。万民之身,女娲所作,女娲之身,复谁所作邪?[16]
屈原笔下的女娲是没有配偶男神的。女娲是始祖神,那么,伏羲是谁?他仅仅是后人根据男女化生的知识和男权社会的意识形态杜撰出来的吗?仅仅是后人根据社会制度关系生造出来的吗?附会通常不过是对既有资料的主观性诠释。
伏羲其来有自。据《帝王世纪》载:“庖牺氏,风姓也……女娲氏亦风姓也”,此说似乎荒诞。但《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载: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这表明历史上确曾有过以风为姓。姆六甲是壮族神话中的创世神,受风而孕,从腋下生子。蓝鸿恩说:看来中国古籍说伏羲是风姓,也还是有根据的,因为伏羲是姆六甲的第四代子孙。[17]姓氏是祖先崇拜的产物,同姓即同祖。言伏羲、女娲皆风姓,意味着其同源、同祖或同根。
伏羲、女娲以“风”为姓向我们透露了十分重要的消息:这两个人格化神的秘密在“风”。伏羲、女娲姓“风”,也就是生于风,以风为祖。
《说文》:“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镜花缘》第六十七回,功媲风娲之炼石。武文说:女娲生于风谷,长于风台,葬于风茔。甲骨文中,“风,同凤”。今秦安陇城乡民称娲皇洞所在地为凤村,想来其中必有缘故。[18]《河南通志》记载:河南新郑有个地名叫风后岭,据说女娲死后埋在这里,风后即女娲。这些资料反映出女娲的风神属性。
在甲骨文中“女”与“母”是同源字,在大多数情况下通用无别[19]。一些少数民族语言中至今仍有女、母不分的现象。据考证,双唇音m是从重唇音声母b中分化来的,其产生较晚,语言资料中留有这一痕迹。《史记·大宛列传》中记有苜宿,苜宿一词源自西域,大宛语为buxsux,而汉语译音将声母b译成了m,[20]这表明在汉代b、m不分。类似现象在汉语外来语中还有不少。厦门方言中声母m很少见,汉语中声母为m的字在厦门方言中多读b。从读音的演变可以推测“母”与“女”的古音应读bu。字的释读为认识女娲、伏羲的原始形象提供了重要资料。甲骨文南方之神 可视为合文,上面的“八”与“风”之古音bu相近,下面的“ ”则分别读亦、夾(ga)、 (san),连起来则为bu-yi、bu-ga、bu-san。

娲,从女,呙声,呙,古瓦切。“娲”与“夾”在现今的一些方言中仍然读音相同,而夾音为古狎切[21],二者读音相近,女娲的读音可作bu-ga。
壮族神话中的 (姆)洛甲为表音文字,南方苗瑶语族以及壮侗语族的方言呼“母”为 (姆)或 (姆)洛, (姆)洛甲即“母甲”,“甲”音夾,“母甲”读音与bu-ga近。
女娲与“”、(姆)洛甲的含义以及读音相合,表明三者同源。
下面再从伏羲的名字找线索。伏羲之名写法很多,《诗》为伏羲,《三坟》、《河图》为伏牺,《易》、《皇王世纪》为庖牺,《易通卦验》为宓牺,《庄子》为伏戏,还有炮牺、密牺、宓戏等,这些名字多为单纯的记音符号,不过伏羲之名似乎有点讲究。先看“伏”,从《周易·杂卦传》:“巽,伏也”,《周易·说卦传》:“巽为风”,可知“伏”即“风”。明代人来知德说:“风之吹物无处不入,无物不鼓动。诏令之入人,亦如风之动物也”[22]甲骨文中的“伏”字书作俯身之人,正如所解。上古没有轻唇音,“伏”的古音应为bu,与风之古音同。
《三坟》说,“伏牺氏因风而生,故风姓。”根据伏为风,也可将伏羲之“伏”作姓解,那么“羲”则为其名。《说文》:“羲”,气也,从兮,义声。伏羲之“羲”又书作“戏”,周祖谟在《方言校笺·十》中说,楚读“戏”音“义”。那么,“羲”的方言音“义”。伏羲即bu-yi。
蓝鸿恩说:伏羲在有些地方叫“保一”,“保”在壮话里是对老人的尊称,也可以直译做“老公公”。有的本子叫“福依”,看来都是音译。而“保一”和“庖牺”音相近。[23]徐旭生说,西南某些传说谓:这个男子叫做Bu-i,女子叫做Ku-eh。Bu-i就是伏羲的古音,Ku-eh同娲字的古音也相近。Bu的原义为祖先,i是“一”或“第一”的意思。Bu-i就是指最早的祖先。[24]据克拉克调查,雅雀苗的洪水故事说及兄名为“Bu-i”[25]无论从古汉语、古越语、古楚语还是古苗语来看,伏羲与 之古音bu-yi相合。
在语音的流变中,上古音h有的变成 x,《尚书·康诰》:王曰:于戏。段玉裁云:潜夫论作“于戏”,此今文尚书也。凡古文尚书作“乌呼”,凡今文尚书作“于戏”。这就是说,“呼”为“戏”的异读,“伏羲”又可读bu-hu。任继昉认为伏羲的名称是一个连绵词,[26]“伏羲”似由单音词演变而成。在有些方言中伏羲与“呼吸”同音,这恐怕不是偶合。
《庄子·大宗师》: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释文》:袭,入也;气母,元气之母也。陈鼓应译:伏羲氏得到它,用来调和元气。[27]古人气、风不分,“羲”与“伏”一样,其意也为风。
伏羲氏又称太昊。羲、昊同源。《周礼·春官·大宗伯》祀昊天上帝。《广博物志》太昊伏羲氏,按:太昊币文作昊,又作 、奭,并太昊字。[28]奭,《说文》读若郝,也就是说奭、昊同音。甲骨文中有“奭”,对奭的祭祀规格很高,可见奭是一个重要人物。奭与 形近,二者的渊源关系是明显的。
《诗·小雅》:浩浩昊天。《尔雅·释天》:夏为昊天。注:言气皓吁。疏:昊者元气博大之貌。李巡云,夏万物盛壮,其气昊昊,故曰昊天。《广韵·皓韵》:昊,说文作昦。昦的下半部为夰,《说文》:“夰,放也。从大而八分也,同昊。气。”
太昊又作太皞,昊与皞通。《礼记·月令》:其帝大皞,孔颖达疏:元气广大谓之皞。看来伏羲氏也罢,太昊或太皞也罢,含义均为气。
山西省吉县有一座山今人称之为人祖山。此山因世世代代祭祀人祖伏羲而得名。北魏时,郦道元的《水经注》讲:“河水经北屈县故城西,西四十里有风山。”由此可知,人祖山至少是在北魏以前被称为“风山”。[29]《拾遗记》载,伏羲和八风以画八卦。武文说:《路史·后纪·太昊伏羲氏》:“伏羲生咸鸟”。咸鸟宿于风穴,正好与风、凤相关。[30]这些为伏羲的风神属性提供了支撑。
上文分别说明了女娲即,伏羲亦即。由此可以推导女娲与伏羲原本为一神。
伏羲与女娲的名字孰先孰后,二者有无衍生关系?按照女娲为女神,伏羲为男神,似乎女娲之名为原生的,伏羲之名为再生。
在壮族神话中,女神为(姆)洛甲,男神为布洛陀。“(姆)”音是从“布”音中分化而来的,也就是说男女二神同为一名,而男神之名的读音要原始一些。这一特点在其他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中也可见到。
伏羲又称“密牺”、“伏希”,“密”的古音为“伏”。“希”与“牺”同音,“密牺”可记为“密希”,“伏希”也可记为“密希”。《太平御览·皇王部》引《皇王世纪》:(庖牺)后世音谬,故或谓之密牺。古越语方言呼母为密,密牺即母希。往古之时,女、母不分,密希也可作女希。
在唐高宗奠献用的《钧天》之舞的乐章中,有“礼尊封禅,乐盛来仪。合位娲后,同称伏羲。”[31]按照现代汉语的用法,同称伏羲,就是都称伏羲。这似乎表明伏羲是一个称号,是祖先神的代名词,并非实指某一具体对象。《帝王世纪》女娲一号女希,似乎也有这个意思。
女娲与伏羲均可号为女希。读音上的联系可以推导女娲、伏羲名异实同。在壮族神话中的 洛甲又称布洛西[32],也可为女娲与伏羲同名之说作支撑。
伏羲、女娲的读音以及他们的神性与南方之神“”相合,伏羲、女娲即。从语言学的角度讲,后者为文字符号,前者是它的一种话语传说。
甲骨文告诉我们,至迟在商代,南方的仍然保持着其原有的形象,而在东方、西方、北方, 却成了一个个令人废解的符号。但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符号却与南方之神 有着语音、语义上的瓜葛。北方之神叫“伏”,“伏”音bu,即“风”。东方之神叫“析”,《帝王世纪》言伏羲之位在东方,“析”应即“羲”。西方之神叫“彝”,“彝”音yi。这些音均与伏羲之名相近。从文化人类学来分析,伏羲的名字较女娲更原始、更有影响。这或许是女娲仍然保持原貌而伏羲被改变成男神的原因。
综上所述,无论女娲、伏羲“兄妹”说,还是“夫妇”说,都是后人的一种附会。夫妇婚配的故事显然是后起的,它是男权社会的产物。女娲、伏羲,二者同出而异名,它不过是一种象征或隐喻(共源,阴阳化生万物),其哲学、神话学、宗教学、历史学乃至文化学的研究价值是明显的。


[1] 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71页。
[2] 〔美〕D.博德:中国古代神话,〔美〕塞·诺·克雷默著、魏庆征译:世界古代神话,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376页。
[3] 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5页。
[4] 朱狄:原始文化研究,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770页。
[5] 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239页。
[6] 过伟:壮、侗、瑶族创世女神之比较研究,刘魁立、马昌仪、程蔷编.神话新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19页。
[7] 〔美〕阿瑟·科尔曼、莉比·科尔曼著,刘文成、王军译:父亲——神话与角色的变换,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页。
[8] 〔苏〕李福清著,马昌仪编.中国神话故事论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9页。
[9] 钟敬文:中国神话故事论集·序言,同上书。
[10] 过伟:壮、侗、瑶族创世女神之比较研究。刘魁立、马昌仪、程蔷编:神话新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20页。
[11] 蓝鸿恩:广西民间文学散论,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3页。
[12] 张振犁:中原古典神话流变论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58页。
[13] 郭沫若:桃都、女娲、加陵,文物,1973年第1期。
[14] 杨利慧:女娲的神话与信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40页。
[15] 孟庆利:汉墓砖画“伏羲、女娲像”考,考古,2000年第4期,第82页。
[16] 闻一多:天问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5页。
[17] 蓝鸿恩:广西民间文学散论,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25页。
[18] 武文:永不板结的黄土地——秦陇文化论,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9页。
[19] 赵诚:甲骨文简明词典,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5页。
[20] 刘正琰、高名凯、麦永乾、史有为: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版,第249页。
[21]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
[22](明)来知德:易经集注·卷十一,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32页。
[23] 蓝鸿恩:广西民间文学散论,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3页。
[24] 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文物出版社, 1985年版,第237-238页。
[25] 转引自闻一多:神话与诗·伏羲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9页。
[26] 任继昉:“伏羲”考源,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4年第3期,第29页。
[27]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3页。
[28] (明)董斯张:广博物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83页。
[29] 山西省旅游信息网。http://www.sxta.com.cn/lvwh/lywh33.htm,2002-3-12检索。
[30] 武文:永不板结的黄土地——秦陇文化论,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9页。
[31] 旧唐书·志第十一·音乐四。
[32] 过伟:壮、侗、瑶族创世女神之比较研究,同上书,第2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