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3日

女人与扫帚( Woman and Broom)12

 

女人与扫帚(Woman and Broom12

黎显慧

 

十二、树梢魔力

 

树木崇拜是世界上流行最早、延续时间最长、影响范围最广的原始宗教崇拜,世界文明史是沿着树木崇拜这条贯穿古今的主线展开的。

先民以树为神、为祖,祭树是重要的宗教活动。《尚书大传》曰:大社唯松,东社唯柏,南社唯梓,西社唯栗,北社唯槐。传说成汤之时,天下大旱,五谷不收。成汤乃剪去头发、指甲,自以为牲,在桑林祈祷。可见,直至商代,树木崇拜仍然占据重要地位。

祭树即祭树根。《广韵》:根,柢也。《淮南子·原道》: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广雅·释言一》:根始也。根,本也。老子是谓天地根(注,元也)。汉语“根祖”一词由此而来。无论东方、西方,人们都喜欢用“根”来形容事物的本源,或指代祖先。先民对根的崇拜与信仰延续至今。

根和梢在汉语中被称为“本”和“末”,“本”从“木”, 在“木”的下部加一横表树根。“末”字也从木,在“木”的上部加一横表树梢。树根与树梢为主次关系,不可颠倒,如果颠倒,则是“本末倒置”。

根崇拜源于母系社会。人类进入父系社会后,根崇拜成了推行男权政治的障碍。但几万年来形成的树木崇拜已经固态化,极难改变。于是,旨在替代根崇拜的树干(杆)崇拜兴起。然而,树干缺乏根的神秘感和繁殖力,难以替代。

无奈之下,神学家们又打起树梢的主意。


妇好方彝铭文[1]

 


妇好方鼎铭文[2]

 

以上两篇铭文笔画虽有差异,但均释为“(妇)好”。 可见,“ 原形为“帚”(

)。如果把字根概念引进甲骨文,“妇”、与“木”、“东”属于同一个字根,都有干、有梢。先民以“木”为母,以“东”为主。甲骨文有东母、西母的记载,“帚”与之形近,本意不难推测。“木”书为“”、“东”书为“”,上下一般大。“帚”则不然,上图中梢显然大大超过根。还有更夸张的,如[3]等等。“帝()”与“妇”形态非常接近,常常也是上部大于下部。[4]在信仰时代这种重上轻下的构形是别有用心的。可见,“帚”的本意在梢,“帝”的本意在花蒂。

英国学者罗伯逊说:早期宗教的一个昭著的特征是,神日益从地上转移到天上,并且从被尊崇的人转变成完全的超人和天神。[5]

《楚辞·天问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天”字是晚出的,“上下”指天地。在殷墟甲骨文中,“下”书为,“上”书为合文书为下上)[6]。早期皆言“下上”。陈梦家说,卜辞的“下上”到武乙以后改为“上下”。[7]卫聚贤说:殷人在上甲微未伐摇民以前如王亥等是以地支为名的,至上甲微始以天干为其名。[8] “妇”、“帝”二字的重上轻下,巧妙地撼动了树根的地位。虽然树梢并未改变母神的性质,但神从地上升到了天上。树干相比,高耸云天的树梢扑朔迷离,极易令人产生神秘感。人类曾经的邻居鸟类便活跃在树梢上,月亮、太阳和星星,还有祖先灵魂都在树上,这些都增添了树梢的神秘感。

“帚”之梢偏向一边“”, 也是有用意的。《大戴礼记·曾子·天圆》:“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阴阳之气各从其行则静矣。偏则风,……。树梢之偏意在表风。风者,木之气也。[9]风无形,“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10],“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11],风的繁殖力远远超过了树根。

风为天下之号令,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古人崇拜风,不仅在于它的威力,更在于它的无形。华夏文明中有诸多南方因素,南方人“帚”、“祖”不分。在湖北方言中,“祖(zou)”与“帚(zou) 同音,“帚”音似由“祖”来。先民由在树根下祭祖,演变为捧树梢祭祖。

人类学家里弗斯认为,巫术和原始宗教是从野蛮人对世界怀有的朦胧的敬畏和神秘感觉中,同时产生出来的。[12]欧洲人特别相信来自长扫帚末梢的生命力。[13]芬兰民族史诗《卡勒瓦拉》说:树梢增加了歌声的魅力。谁折来一根树枝,/谁就有了终生幸福;/谁从树梢摘取一点,/谁就有了巨大法术;[14]

甲骨文的 “帚” 非等闲之物,既是神的象征,又是女巫的法器。汉语中有“风帚”一词,用以指风。汉语用“梢梢”一词模拟风声。南朝宋·鲍照《野鹅赋》:“风梢梢而过树,月苍苍而照台。”唐·常建:《空灵山应田叟》诗:曳策背落日,江风鸣梢梢。树梢之“梢”或许是因风声而起。“风”与“梢(帚)”的关系揭示:“帚”能飞行,其秘密在

在信仰时代,人们对“帚”是敬畏的,只有其神性完全消失,才可能俗化。即便俗化为扫帚,神界和俗界仍然迷信扫帚的魔力。耶和华神说:我必使巴比伦为箭猪所得,又变为水池,我要用灭亡的扫帚扫净他。[15]主张无神论的毛泽东也说: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16]。赣水苍茫闽山碧,横扫千军如卷席。[17] “灭亡的扫帚”,“全无敌、“如卷席”的扫帚,不正是风吗?当年红卫兵在名为“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旗帜下,扛着一把扫帚扫“四旧”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不也是在以旧反旧吗?英国人称毛瑟枪为扫帚把(Broomhandle),新式武器竟然也要借助扫帚的魔力。

法国学者波伏瓦说:在原始时代,没有一次观念革命能比以父系血统取代母系血统的观念革命更为重要的了。此后,母亲降到保姆和仆人的地位,权威与权利均属于父亲,他把它们传给他的后代。男人在生育中的必要作用被意识到了。[18] 

东周以来王权取代了神权,甲骨文帝”字与“妇”字下部的“演变成从“巾” “木”与“巾”的篆体虽然相似,但完全可以分清,何况是如此重要的字。二字的演变值得深思,史学研究中过于依赖文本,文字结构都可以改变,文字记载就那么可靠吗?

树木崇拜是认识世界文明史一把钥匙。“妇”本为神名,后引作对女性的尊称。在男权社会里,“妇”逐渐演变为卑称,沦为持帚之女性。“妇”字的发生与演变记录了人类性史、文化史的变迁。

 

                                         (全文完)

 



[1] 徐中舒:殷周金文集录,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页。

[2]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安阳殷墟五号墓的发掘,考古学报,1977年第2期。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一),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

[3] 甲骨文合集72866948正。

[4] 甲骨文合集14211正、14152

[5] 〔英〕罗伯逊(Archibald Robertson)著,宋桂煌译:《基督教的起源》,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10页。

[6] 甲骨文合集808正、61606201750239896等。

[7] 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79页。

[8] 卫聚贤:古史研究。

[9] 春秋繁露·五行五事。

[10] 刘安:淮南子·诠言训。

[11] 刘安:淮南子·原道训。

[12] 〔英〕W·C·丹皮尔,李珩译,张今校: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起源,素心学苑电子图书。

[13] 〔芬兰〕隆洛德编纂:卡勒瓦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4页。

[14] 〔芬兰〕隆洛德编纂:卡勒瓦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页。

[15] 圣经·以赛亚书,14:23

[16] 毛泽东诗词·满江红·和郭沫若。

[17] 毛泽东诗词·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

[18]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著,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