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扫帚 （Woman and Broom）3
黎显慧
三、 木，信仰之根
”是象形字，与之形近的有“
”（木）和“
”（帝）。如果把字根概念引进甲骨文，“妇”与“木”、“帝”属于同一个字根。甲骨文的木字，象树木形，上为末端,下为树根。“妇”与“帝”的基本结构与之相似，三者之间的亲缘关系比较清晰。“木”的含义相对“妇”、“帝”来说要明确一些，不妨以它为坐标，为“妇”、“帝”定位。
森林是人类的发祥地，是早期人类活动和栖息的主要场所。弗雷泽说：在历史的最初时期，欧洲大陆上仍然覆盖着无垠的原始森林[1]，亚洲同样也是如此《礼记 礼运》曰: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博物志》载:南越巢居，北朔穴居，避寒暑也。《魏书 獠传》言：獠者，盖南蛮之别种，自汉中达于邛、笮、川洞之间，所在皆有。……依树积木，以居其上，名曰“干栏”。这些记载表明直至古代，人类尚未完全改变树上栖息的生活习惯。
树在先民的眼里是神，能说话，能走路，甚至能开天辟地、生儿育女。由于时空的变换，今人很难领会古人对于树木的那份情感。江西上高县的卢凤几对家乡的千年古樟有着难释的情怀，他说：千年古樟带给我的生存启示与生命激情，是任何科学方法都无法替代的。……老樟树是生命活力的象征，也是那一方生灵的守护神。不论何时，只要面对老樟树，总能使人感受到樟树的威力与敬爱。……老樟树也有时让人畏惧。夏天暴风雨来临之时，树叶在风中怒吼，如狂奔的千军万马。横跨在房顶上的树枝猛摇猛荡，有摧枯拉朽之势。……感觉到了来自大自然的威严与气势。在还不知什么是可怕什么是不可怕的岁月里，对于古老而生机勃勃的樟树，除了敬仰，就是感动了。[3] 这位当代青年的话让我们隐约地感受到远古先民心灵的律动和宗教情怀。
随着文明的进展以及人类生存环境的变化，树木崇拜逐渐为许多新的信仰取而代之。在中国，经历了商周之际的重大历史变革，王权政治代替了神权政治，树木崇拜在主流文化中变得微不足道，以致我们很难在众多的经籍中看到它的踪影。
远古先民留下许多有关树木崇拜的神话，弥补了经籍中的缺失。萨满教神话以巨树为天。湖南湘西土家族神话《水杉的传说》，记述了高耸入云的水杉宁可在冰川来临时冻死自身、却用自己的枝叶救活了土家族的十八姓，是神灵的水杉使土家族得以诞生。[4]
许多民族有崇拜神林的习俗。凡（白马）藏族居住的村庄，不管村庄大小、村里人口多少，其寨后不远处都留有一片千年万代不能砍伐的松树林或灌木丛。[5]密枝林是云南省彝族撒尼人心目中的神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彝族多数人家都有祖先树，任何人不得侵犯。
农历三月初三是仡佬族一年一度的仡佬年。“喂树”是仡佬年的重要内容。“喂树”又被称为“祭树”或“拜树”，起源于仡佬族信仰万物有灵的古树（大树）崇拜。仡佬年的第一个虎日，各家备好米酒、猪肉、鲜鱼、糯米饭等供品，带着红纸鞭炮，以亲友关系相约上山拜树。见树后先鸣鞭炮，然后选择高大粗壮的古树烧纸焚香跪拜。拜毕给树“喂”祭品：一人执刀在树皮上砍3个口子，另一人“喂”些肉饭酒于刀口中，最后用红纸把刀口封住，给树除草培土。“喂”饭时，针对不同的树，要对答不同的词。如对果树，要说：“喂你饭，结串串；喂你肉，给坨坨”，表示预祝果实累累。“喂”树之后，人们欢聚宴饮。有些地区在农历八月十五也捧着牛心和新米饭祭拜寨旁的神树“菩萨树”，祈祝丰年。[6]
在现代维吾尔人中，仍然存在着崇拜树木以及其它植物的遗俗。如：院里、田边、路边的独树，特别是老树，不允许砍伐：在树干、树枝上晾衣物，在树下倒污水、血水被认为是“罪孽”；经过胡杨林或其它老树林时，必须下马、下车；人患了病，或妇女不孕，或有其它什么企求，在某些“圣树”上悬挂各色布条以求吉祥；孩子病弱，做“七家饭”放在树下，以求长寿，饮用胡杨水；对农作物，特别是粮食、面食品尤为崇敬，不许踩踏。存放它们的地方，不许大小便，不许吐痰；用布片包上植物的茎叶、籽儿，做成符条，念几句咒语，挂在孩子的脖子上，或腋下，或摇篮上，以祛邪除病，等等。[7]
在罗马的朱庇特神殿里，朱庇特作为橡树之神受崇奉。印第安人认为白杨具有一种神灵，如果求之得当，可以帮助印第安人的事业。[8]
卡西尔指出：在几大宗教中，以祖先崇拜为根源并似乎原封不动保持其原始特征的，首推中国的宗教。[9]中国的原始崇拜是典型的祖先崇拜，树神崇拜便具有祖先崇拜的特征。苏叔阳说：我在江西婺源一个农村就看到一棵大树，这棵大树被认为是他们的祖先树或是他们的树神，村中有人娶妻、生子、出外读书、经商，都要到这棵大树这来，乃至于远方的客人、乡亲从海外归来，都要到这棵大树前来拜一拜。[10]台湾光华岛邵人视大樟树为祖先树。[11]鄂温克人以氏族祖先树为神。[12]布朗族、哈尼族、傣族认为生长在村落附近的高大挺拔、枝叶繁茂的大树是他们的氏族祖先，常年保护着本氏族成员平安顺利，不受外氏族侵犯扰乱。[13]澳大利亚中部的狄埃利部落把树看得非常神圣，认为是他们的祖辈化生的，[14]
阿尔泰语系的许多民族如维吾尔族、蒙古族等都有始祖生于树瘿的神话。古代维吾尔人认为神树是母亲，是自己民族的始祖。他们称榆树和胡杨树为神树母亲，不许砍伐，不许在树枝上晾晒衣服，不许往树根上泼污水、血水，行人路过古树要伫立致礼。维吾尔古代神话《乌古斯传》中乌古斯汗取树洞中的姑娘为妻，生下3子的故事，以及口头流传的《神树母亲》等，都反映了古人崇敬树木的原始信仰。[15]
柯尔克孜族人认为其祖先是一棵孤树所生。在台湾高山族泰雅人、阿美人中流传着树生始祖的神话。侗族神话说，人类祖先由树蔸演化而成。独龙族神话说，人类始祖坛嘎朋是从参天古树的树桠巴中爆出来的，由神将他养大。湖北天门的方言称老太婆为丫巴子，其寓意便在于此。
在文字产生之前，人们的物我之别常常是混沌的，人与物在母性崇拜时代还没有最后离析出来。《释名 释天》：“木，冒也”：“母，冒也”，二者读音相同。段玉裁说：凡同声多同义。《释名》以音训为主, 以音训义，音义相通。木即母，木主生，母也主生，木、母崇拜属于广义的生殖崇拜。
苗族以枫树为祖，枫树是“祖先树”，不能任意砍伐。枫树的湘西方言为“道米”，黔东方言为“道莽”，道是树的意思，“米”、“莽”都是妈妈的意思，合起来即妈妈树。[16]满人的树神称佛多妈妈即柳枝祖母。
日本虾夷说，第一个人是神用树木雕成，所以，第一个人是一棵树。美拉尼西亚的邦克斯群岛上的土著也说，神用树木雕成了人。大洋洲巴普亚人说，第一个男人从地下出来，第一个女人从树上生出。新西南土著说，大神乃娶一树为妻，生出人类。[17]在泰国南部的一些地方有这样一种习俗，凡年满21岁周岁的男子都要举行一次同大树结婚的仪式。[18]
看来，以树为女（母）是较为普遍的观念。普米族崇拜“巴丁剌木”神，普米语中的巴是族称，丁是土地，剌是虎，“木”表女性。摩梭人称泸沽湖西北岸的山为“干木”，每逢春季到干木祭女神。摩梭语中干为山，木为女，干木即女山。哈尼族最崇敬神树，称之为伏玛，哈尼话 “伏”是“村寨”，“玛”即 “女性，雌性，母亲，大”，“伏玛”意为村寨的母亲。[19]
古埃及人崇拜的母神哈托尔的形象之一是大枫树。非洲刚果人有神话说，第一个女人是神用树木雕成的，向之吹气，她便成了人类的始祖。东非万尼卡人就认为“每毁坏一株椰子树，就等于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因为椰子树给予了他们生命和营养，正如母亲对孩子一样”。[20]
远古木崇拜和母崇拜的这种同一性、相关性被无意识地流传下来，给后世文化以很深的烙印。人们把寻祖说成寻根，生子说成开枝散叶，育人说成育材，人老谓之老朽（武汉人称之为老蔸子，意为老树根）。中医称肝为木，称四肢为四枝。以木为祖也反映在姓氏文化上，《说文》：“姓，人所生也”，以木为姓即以木为祖。百家姓中与木相关的姓氏不少，如：桑、林、杨、李、杜、柏、梅、栗、桂、柴、柳、栾等等。
不单是始祖神由树生，人类也由树生。《列子诽烊稹罚阂烈蹩丈！！堵朗洗呵锓本味篇》：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在江西一带现在仍然有“樟树惹鬼，枫树出人”的谚语。[21]布依族的神话说，现在的人有高有矮是因为神当初造人用的树木有长有短。
德昂族神话《祖先创世记》说：风神和雷神造了最早的人“帕达然”。帕达然天天靠吸气生活，一个人非常孤寂，就去请求风神和雷神归还衣胞，他还是要躲进衣胞里去。风神气得头发都立起来，雷神气得瞪圆了眼睛，把衣胞撕得粉碎抛给了帕达然。说也奇怪，碎衣胞竟变成了一棵棵小树，这就是茶树。所以，德昂族都说茶树和人的生命联在一起。不同的是，古时候的茶树是会说话的，现在的茶树只有到夜静更深的时候才互相说悄悄话。[22]希腊神话说，塞浦路斯国王之子阿多尼斯是从没药树中诞生的。日耳曼相传人类无不源出于树木。
树生人，树叶也能变成人。德昂族神话《人类的起源》说，在天地刚刚分开以后，大地上还没有一切生物，只有天王和地母。后来，他俩使结成夫妻，生了一个女孩。一天，天王一人外出，走到一处漫无边际的密林中去打柴，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刮落了一百片树叶。天王自言自语说：“这一百片树叶，若果能变成人，我就有伙伴了。”他话刚说完，果然这一百片树叶就变成了一百个人，男女各五十人。至此，在世界上使生活着一百零三人，他们就是现在德昂族的祖先。德昂人把这棵被风吹落了树叶的大树，称为“生人树”，因为人是从这棵树的树叶变成的。[23]
哈萨克神话说，地球中心有一棵看不见的杨树，其顶伸入九层天，其根扎入七层地。杨树的一片叶子代表一个人的生命。当代表某人生命的树叶发芽时，这个人便出世；当树叶生长时，这个人便生长；当树叶突然枯黄时，这个人便会遭逢不幸；当树叶枯萎时，这个人便衰老；当树叶凋零时，这个人也就去世了。 [24]
美洲南亚拉斯加突邻吉族（Tlingit）说：神灵那斯哈基耶（Nasshakiyel，意为那斯河头的鸦）先造了苍鹭，其次造了乌鸦。乌鸦母亲曾生过许多儿子，但都夭折了，她常为此哭泣。一次，苍鹭教她到海边去寻找一个细滑的小石块，放在火里烧红后吞下去。她依此去做，果然生下了乌鸦。故乌鸦的原名是Ichak，即一块坚硬的石。那斯哈基耶宠遇乌鸦，使他成为世界的第一人。乌鸦将自己变成松树的叶，浮在那斯哈基耶的女儿所喝的水上面。她吞了这叶下去就有娠了，生下的小孩也叫那斯哈基耶。那斯哈基耶试用大石和树叶变人，大石变得慢，树叶却变得快。因此便专用树叶变成人。那斯哈基耶指一片树叶告诉人说：“你们看这叶，你们也要像它，当它从枝上掉落后，便腐烂消灭了。”这便是人类所以死的原因。人若由大石变成，便不会死。所以老人们常说：我们很不幸由树叶变成，所以会死。[25]
树木崇拜是早期人类共同的信仰，这一信仰伴随人类度过了漫长的远古时代。在文明的初期，森林在人们生活中的地位仍然占重要地位，“妇”、“帝”的构形似木，便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以上只是依据“木”这个字根分析了“妇”为母，为木，但是“妇”的构形并不等同于“木”，因此，还得抓住其特征继续寻绎。
（2005-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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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英〕詹•乔•弗雷泽著，徐育新等译．金枝，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67页。
[2] 游修龄：圣诞节和树神崇拜圣诞节和树神崇拜，中国农业历史与文化?文化杂谈，
http://www.agri-history.net/scholars/yxl/x'mas%20tree.htm，
[3] 卢凤几：守望千年古樟， 中国绿化，
http://www.chinagreen.gov.cn/jjy/tree/gsmm_info_look.asp?id=73，
[4] 陈立浩：生态文化简论——从绿色图腾到生态文明，海南社会科学网，
http://www.hnskl.net/Info/NewsView.asp?classid=40&news_id=118，
[5] 杨冬燕：（白马）藏族信仰习俗现状调查研究，人大复印资料，宗教，2001/06。
[6] 仡佬族过年“喂树”，中华网•文化频道，http://culture.china.com/zh_cn/custom/favor/350/20001213/56320.html，
[7] 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学苑出版社，1993年版，第598页。
[8] 〔英〕詹•乔•弗雷泽著，徐育新等译：金枝，第243，171页。
[9] 〔德〕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6页。
[10] 苏叔阳：生肖与过年，CCTV-国家地理-羊年喜洋洋——《走遍中国》特别节目， http://www.cctv.com/geography/special/C10154/20030209/100546_1.shtml，
[11] 日月潭之光华岛，世界之旅网站，http://taiwan.wcn.com.tw/b5/special/SunMoonLake/sun-4.shtml，
[12] 鄂温克族的宗教信仰，文化共享，http://www.ndcnc.gov.cn/datalib/2004/Nation/DL/DL-163515/，
[13] 杨学政：原始宗教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5页。
[14] 〔英〕詹•乔•弗雷泽著，徐育新等译：金枝，第176页。
[15] 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北京：学苑出版社，1993年版，第598页。
[16] 吴晓东：苗族图腾与神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53页。
[17] 杜而未《宇宙起源传说解释》台大文史哲学报第三十三期，转引自刘文英《漫长的历史源头：原始思维与原始文化新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版，第666-668页。
[18] 泰国——与大树成亲，妙趣横生看全球各国婚俗，
http://club.travel.sohu.com/lianzai/lzr-3659-42084-1113198910.html，
[19] 王尔松：哈尼族文化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8页。
[20] 定宜庄：神树崇拜与满族的神杆祭祀，原载《北方民族》1989年第1期， http://www.chinesefolklore.com/9/msxy.files/1092xyss.htm，
[21] 吴晓东：苗族图腾与神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页。
[22] 李子贤：云南少数民族神话选，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80页。
[23] 同上，第477页。
[24] 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学苑出版社，1993年版，第183页。
[25] 林惠祥：《神话论》，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引自玄珠、谢六逸、林惠祥著：《神话三家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影印本），第77-78页。
[26]《旧约全书•创世纪》，30:37-42。
[27] 老子•道德经 第五十二章、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九章。
[28] 韩非子•解老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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