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22日

女人与扫帚(Woman and Broom) 4


女人与扫帚(Woman and Broom) 4

黎显慧

四、风,宇宙之王

1、“”为“风”之初文

”与“”相比,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有一个宛如风标(或树梢之偏)的“”。 “”表示什么,大概不难猜测,因为类似的符号“”在电视天气预报节目中经常可以见到,它被用来表示风。“”与木同构,象征由风而动的木。



将“”释为木,歧义不大。若释为风,恐怕就难说通了。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甲骨文的“风”字已被释读,书为“”,与“”迥异。不过,文字早在商朝之前就已产生,“”是否为“风”字之初文,还尚待考证。
笔者以为“风”字之初文为“” 或“”,而非“”。

早在距今约7000年前的出土文物中,鸟形图案便已出现,如: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双鸟象牙雕刻碟形器、湖南高庙遗址出土的凤凰图案等。但是在出土的史前文物中,鸟形的刻划符号却很少见。不过,有学者认为某符号是鸟形演变的,其依据尚显单薄。据说青海柳湾(距今4000多年)出土的彩陶符号中有似鸟形的,从公布的图片资料来看,还难以确认。
商代的吴城遗址出土的陶文中两处刻有“”,唐兰释作帚[1],学界认同,但无鸟形符。马桥古文化遗址的第四层(距今约为3000年)属于夏商时期文化遗存,出土陶器上的刻划的符号中有“[2]”,无鸟形符。半坡、姜寨等仰韶文化遗址(距今约5000-7000年)中出土的陶符中有似“”的,未见鸟形符。宜昌杨家湾大溪文化遗址(距今约6000年)的彩陶刻符中,出现由“”、“”组成的符号“”[3],还是未见鸟形符。湖北秭归县柳林溪遗址第一期遗存(距今6000年-7000年)出土的陶器上刻划的符号中也有类似符号“”[4],同样未见鸟形符。安徽蚌埠双墩遗址(距今约7000年)出土的刻画符号中有树枝形,也有鸟形。这些资料表明鸟形符不如“”形符常见。树木崇拜极为古老,鸟崇拜的盛行期大大晚于树木崇拜,这恐怕是考古中鸟形符罕见的原因。


”字的构形带有明显的商文化特征。商人崇拜长尾的玄鸟,并以之为祖。的构形便是一个长尾鸟,并且鸟的头冠与商朝的国号“”(商)字的上半部相同。传说中的夏人是以植物为祖,而不是以鸟为祖,即便是鸟,那似鸟的“风”字传到商代,也应该线条化了,不会仍处于图画阶段。甲骨文的凤、风同字,表明风为假借字。假借字比象形字晚出。文字与宗教关系密切,一位从越南归来的朋友告诉我,汉字在那里,曾被看作神的文字,一但发现,其文字的载体不能作它用,要放到河里去。[5]早期文字是宗教信仰的产物,风崇拜起初是与古老的木崇拜结合在一起的,继之与鸟结合。鸟崇拜盛行期发生在母系社会晚期,明显晚于风崇拜盛行期,因此,“风”字的初文应假借“木”,而非“凤”。是无形的,风之至也,莫见其象,而木已动矣。[6]古人很早便知道以观风。隋唐时期李淳风的《观象玩占》将风分为八个级别,动叶、鸣条、摇枝、落叶、折小枝、折大枝、飞沙走石、拔大根。其中有七个级别便是以树受风时摇动的状态而定的。[7]现代风级又称蒲福风级,是英国海军元帅蒲福于1805年制定的。“蒲福风级”共12级,010级中有8个级别也是以树的摇动状态而定的。这些资料表明,以树观风具有长期性和普遍性。以摇动的树来表示“风”字,符合古人近取诸身的思维特点。


据萧说研究,卜辞中“帚”又作“[8],字的变化揭示出“”字的构形重在表风。
太古之人生活在森林中,以树上的果实充饥,以树皮、树叶御寒,在树上栖息。树木生命力极为旺盛,不怕太阳晒,不怕洪水淹,不怕迅雷击。能取火,能燃烧,能浮于水,能破土石,能蔽日月星辰,甚至能撑天……。在中国、北欧等地的神话传说中,世界是树创造的,宇宙中心有一颗宇宙树,它是万物的起源。

气候对先民的生活影响巨大。气候的变化由风开始。人类最惧怕的是龙卷风和飓风,其无坚不摧的威力,令人望风而逃。风一旦发脾气,能扑灭千年的火种。能使巨大而坚硬的岩石分崩离析,化为尘土。能将巨大的树连根拔起,或拦腰截断。林中的人类、禽鸟、昆虫流离失所。[9] 它,飞沙走石,倒海翻江、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太阳、月亮、星星见了它也害怕得躲起来,云雨、雷电乖乖地听从它的调遣。风行草偃,草木随风摆布。风至则草木皆生,去则草木皆落。[10]风者,木之气也。 物之善入者莫如木,故无土不穿,气之善入者,莫如风,故无物不被。 与无土不穿的木相比,无物不被的风自然更令古人崇拜。风是更强大的神,是世界的主宰。

是强力的象征汉语中的风险、威风凛凛、风行草靡、望风而逃、闻风丧胆等词,活现了古人对风的恐惧。在风神的面前,人类屈服了。为祈求保佑,人们亲近风、模仿风,取媚于风神。汉语中的跟风、迎风、招风、追风、探风、捕风、采风、作风、争风、兴风、吹风等词便是这一崇拜遗留下来的活化石。在汉语词汇中,风通常排在其他自然现象的前面,如:风雷、风云、风和日丽、风月、风雨、风霜、风雪、风气、风波、风光、风浪、风沙、风水、风土、风烟、风景、风潮等,可见,风曾为宇宙之王。近代宗教学奠基者麦克斯•缪勒认为:宗教和神话起源于人类对具有强大力量的自然现象的知觉。[11]当人们把自然力从抽象的力量转变为人格化的力量亦即精灵时,宗教才会产生。[12]
古人好风。其作品喜用风命名或以风为题材,如:虞舜的《南风歌》、刘邦的《大风歌》、宋玉的《风赋》、王勃的《咏风》、李峤的《风》等等。而今,因特网上,以风命名的网站、网页比比皆是,如:木风、禾风、绿风、恋风、七色风、风古堂、三月风、风竹居、风之恋、风之轩、风之魂、好风长吟、且听风吟、月下听风、灵风小榭、风木之韵、啸风秀木、有风吹过、往事如风、万壑松风等等。在日常用语中,风情、风格、风骨、风韵、风俗、风气、风趣、风味、风头、风雅、风派、风尚、风骚、风度、风范、风华、风流、风姿、风致、风采、风操、风貌等与风有关的词,使用频率很高。可见今人仍然受着崇拜潜移默化的影响。文化传播中的种种迹象告诉我们,风崇拜相当古老,它曾是邻海地区较为普遍的文化现象。从大洋洲的土著、美洲的印第安人对四方风的崇拜,可以推测,其盛行期至少可追溯到一、两万年前印第安人离开东亚大陆时。古人崇拜风神,然而在众多文字中,却无独立的风字,而要假借“凤”字,这是解释不通的。卜辞中有“卜
雨”(甲骨文合集一三○○五),其左边的“”是甲骨文中“妇”字的一种书写形式(甲骨文合集九一五正),此可作为“风”字演变的佐证。

2、风为物之大祖


风者,木之气也。[13]与无土不穿的木相比,无物不被的风自然更令古人崇拜。古人崇拜风,不仅在于它的威力,更在于它的无形,正如《圣经》所说: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14]所能见的是有形之物,所不见的是无形之物,有形之物是有限的,因而是暂时的,无形之物是无限的,才是永恒的。正因为如此,古人视无形之物为万物之母。“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15],“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16]《风俗通义•祀典•风伯》云:(风伯)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养成万物。云:(风伯)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养成万物。麦克斯•缪勒在整理印度宗教典籍《吠陀》之后说:“尽管风并不经常被赞颂,可当他被赞颂之际,就占有非常高的位置。人们说他是整个世界的王,是最先诞生的,是众神的呼吸,世界的萌芽,他的声音我们可以听到,但绝不能见到他。”[17]
在宗教信仰中,风与气被看作风神或空气神,它们是同一对象的不同描述。由于气比风更隐形、更神秘、无所不在,在儒家经典中气逐渐取代了风。“风,气也”。[18]“大块噫气,其名为风”。[19]《黄帝内经》亦云:“气乃万物之本”。中国有关气的思想由来已久,而气字的晚出令学者所不解。日本学者川户芳郎说:尽管大家都期待着在这些发掘资料和古代经典之中探求历史变迁的远古真相,但关于“气”,似乎和春秋以后在文化特性上有着很大的断层,未见有意味“气息”、“大气”的文字。后来写作“气”的字,是乞取以及讫终、迄至的意义,“”字须待到战国初期的青铜器上才出现。[20]前川捷三指出:如要在殷代探求遍满于天地之间,变化着,起着作用,与生命现象有关的气概念的原型,可以认为,那就是风。[21]
以风为祖是先民的共同信仰,很多少数民族都保留了风神的创世神话。《彝族古歌》:邃古之初,乾坤尚未,混沌中,有风先出现。水族的创世神话《开天立地》:女神伢俣放风吹,风一吹分开清浊。浊气下沉变土,清气上浮为天。布依族《造万物》说,巨神布灵,把清浊二气捏在手里,用力一扳,清气浊气两分离,清气上升变成天,浊气下沉变大地。”[22]……


3”为风神

传统文献中有关风神崇拜的资料非常零散。李学勤指出:中国的古代神话传说比世界其他古国要少而零散,但考察文献中流传下来的片麟只爪,已足见其内涵颇为深刻。[23]此言极是。下面不妨先从文献记载的风神名中寻找线索。早期风神有风后、夷、风姨、风师、风伯、风母、飞廉、巽二、女夷、封十八姨、孟婆、飓母等诸多神名,从中可以知道风神之名与“风”或“夷”有关。这看似平常的信息,是寻访风神的足迹(或者说世界文明的发展轨迹)的重要线索。这些风神名中不少带有明显的女神特征,如:风姨、女夷、封十八姨、孟婆、飓母、风母;有些则不大明显,如:风后、飞廉、巽二、风伯。风后、飞廉、巽二、风伯是男神还是女神?“后”在甲骨文中像妇产子形,可知风后为女神。飞廉即凤,是楚人的风神,如今在楚国的故地,人们称妇女为fu-lian,疑为飞廉的一音之转。“巽”即风。“二”为女性的称呼,黄陂方言“呼母为‘二’”[24],黄安(现红安)方言“呼母曰大,亦曰二”[25]。可见,巽二是女神。伯并非男性的专利,南方一些地区(如武汉)至今仍称长于自己父母的上辈女性为伯伯。应劭说:《易》巽,为长女也,长者伯,故曰风伯。[26]长女为伯,风伯也是女神。从风神的女神特征,可以推测风崇拜是母系社会的产物。苗族始祖神话《枫木歌》说,树杆生妹榜,树心生妹留(苗语中妈妈榜留蝴蝶)。蝴蝶生下十二个蛋,从中生出姜央。苗人崇拜枫树,枫,音风。《说文》:枫,木也,厚叶弱枝善摇。枫树善摇,故字从风,神话以枫树隐喻风。蝴蝶妈妈从枫树中生出,即由风中生出。蝴蝶一名风蝶,又名凤子,即风之子。神话巧妙地将木、风、妇的三者结合在一起。《周易•说卦传》曰:“巽为木,为风,为长女”,这也许是“”字的木、风、妇三位一体的最好表述。宋衷是如此解巽(卦的:“阳动阴静,二阳于上,一阴安静于下,有似于木也”。陆绩说:“风,土气也,巽坤之所生,故为风,亦取静于本而动于末也。”[27]这两位古代学者都未见过甲骨文,但他们道出的,正是“”字的构形用意。
与圣人经典相得益彰,民间神话中的“封十八姨”这一风神的别名,同样也表明了木、风、妇的三位一体性。这里,封为风的隐语,十八为木的隐语,《春秋元命苞》曰:八推十为木,八者阳合,十者阴数。姨是风之名,也是对妇女的称呼。“封十八姨”记录了古人奉风神为母神、木神的历史,与甲骨文的“妇”字异曲同工。


                                                (2005-9-14)








注释
[1] 唐兰:关于江西吴城文化遗址与文字的初步探索,文物,1975年第7期。
[2] 以上两幅图片来源于,饶宗颐: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52、57页。
[3] 余秀翠:宜昌杨家湾在新石器时代陶器上发现刻划符号,考古,1987年第8期,第764页。
[4]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北秭归县柳林溪遗址1998年发掘简报,考古,2000年第8期,第16页。
[5] 这也许是控制文字流行的一种手段,汉文化圈罕见文字出土可能与此有关。古埃及和苏美尔文明中,文字的使用比较广泛。以出土文字的年代早晚论春秋,有失偏颇。
[6] 淮南子 泰族训。[7] 古今图书集成 历象汇编 六十五卷。
[8] 萧说:尽心集。转引自饶宗颐:符号 初文与字母——汉字树,上海书店,2000年版,第59页。
[9] 林惠祥著:神话论,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引自玄珠、谢六逸、林惠祥著:神话三家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影印本),第69-73页。
[10] 任昉:述异记。
[11] 任继愈主编:宗教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537页。
[12] 史宗主编: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0页。
[13] 春秋繁露 五行五事。
[14] 圣经 歌林多后书,4:18 。
[15] 刘安:淮南子?诠言训。
[16] 刘安:淮南子 原道训。
[17] 麦克斯 缪勒著,金泽译: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版,第146页。
[18] 广雅 释言。
[19] 庄子 齐物论。
[20]〔日〕川户芳郎:总论,〔日〕小野泽精一、福永光司、山井涌编著:气的思想:中国自然观和人的观念的发展,1990年版,第3页。
[21] 〔日〕前川捷三.甲骨文、金文中所见的气,同上书,第24页。
[22] 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学苑出版社,1993版,第44页。参见刘文英.漫长的历史源头:原始思维与原始文化新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版,第655页。
[23] 李学勤:失落的文明?神话传说,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44页。
[24] 黄陂县志。
[25] 黄安县志。
[26](汉)应劭:风俗通义 祀典。
[27] 李鼎祚:周易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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