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5日

从甲骨文方位词探华夏文明的走向 2


从甲骨文方位词探华夏文明的走向 2

黎显慧

二、以“南”为尊

在甲骨文中,“南”字 有“”、“”、“”、“”等多种写法。赵诚说,此字异体至多,乃象形字,惟不知像何物之形。卜辞用为表方位之南,则为借音字。[1]学界对此字的构形用意尚没有确定的说法。

“南”字以“(凡)”或“” 为字根,二者的区别在于弧线与直线。前者在甲骨文中不多见,有时出现在“风”字中,如“”、“”等等,有学者释之为表音符号。

语言学证明,一切抽象的概念都来自具象的物事,这个物事必然是人所熟识的,容易理解的。笔者曾认为“南”字两边为树木,中间横着的为楼板,其上为屋上盖的草,有如古代南方“依树积木”的“干栏”(房子)。“干栏”有时单称“栏”或“干”,其意为“家”。壮语方言称“家”为“栏”, 水语“干”为“楼”的谐音,“栏’为“家”的谐音。“栏”、“南”音近。似可说“南”即“栏”,即“家”。

此说虽有附会之嫌,但“南”与“栏”、“家”的联系似乎存在。殷墟甲骨文的“南”字没有定型,表明其可能晚出。但是,即便“南”字是晚出的,也不表明“南”的方位概念晚出。《山海经》说:“南方曰因”,甲骨文也说:“南方曰”(《甲骨文合集》一四二九四)。依据远古社会的宗教特征,可以推测,“南”的方位名即神名。

”是南方之神名,这个字符具象化了一个源远流长的创世神话:始祖神迎风跨步而站,受风而孕,从腋下创生人类。这一神话至今仍在一些少数民族中流传。


受风而孕的神话旨在表明风是始祖,反映出先民崇拜风。世界各地都有崇拜风的习俗。风崇拜形成、发展的时期极为漫长,有关信仰及神话主要靠口耳相传,由于方言的障碍,人们用不同的语言或不同的方式来表述同一对象,难免产生变异。不同时期的神话带有不同时期的色彩,不同民族的语言有不同的解读方式。传播与变异使得风神多样化、复杂化,这些自然也体现在“”字中,使“”有了多种解读,笔者认为“”可释为“亦”、“夷”、“因”、“炎”、“夾”、“”等等,“yi”(或yin)是“”字最古老、最通用的读音,一些族名、地名、国名乃至方位名打上它的印迹。如“越”、“夷”、“布越”(百越)、布依等族称以及殷、郢、越、粤等地名表明了这一点。古人曾称南方为“夷”(风神名“夷”),随着风崇拜的传播,四方皆称“夷”。“夷”不再专指南方,需要用新的名称来代替。







直呼神名是早期信仰的重要特征,后来一般不能直呼其名。以何名代之呢?现代人习惯用“您”来尊称对方,先民是否如此?上海方言称“您”为“侬格”,长江中游一带称“您”为“您郎嘎(nlanga)”或“您郎过”、“您佬嘎”(《汉阳县志》)、“你郎家”(《新州县志》、)、“您郎”(《江陵县志》)、“您家”(武汉方言)等等。北方方言中也有与之相近的称呼,如“您哪”(《北京方言词典》)、“您纳”、“您老”、“恁”等等。这些音与“栏”、“干”的读音非常接近。似可说“栏”、“干”即“家”、即南方之神“夾”,南方的方名由代词“您”而来。
甲骨文的“北”字是会意字,书为“”,两个人背靠着背。《说文》:北,乖也,二人向背。古汉语“北”、“背”二字相通。《三国志?虞翻传》注,北,古别字。“北”之音由“背”或“别”而来。如果“北”即“背”,那么,“南”则为“向”,为“正”、为“面”。可见“北”是由“南”来定义的。《诗·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毛传:背,北堂也。“背”即“北”,有离开之意,如果“南”为家,那么“北”则为离乡背井。《史记·乐书》:北者败也,“败北”一词似乎为强者居南,败者往北这一历史所留下的记号。


现代人习惯面东,然后确定其他三方。而先民则是面南,然后确定其他三方。神话中“左眼为太阳,右眼为月亮”便是面南而确定的。古人崇拜祖先,他们以南方为尊位,祭祀祖先时面南行礼。《礼记》说,圣人南面而立,而天下大治。“南面”一词后多作统治讲,但从词源来看“南面”即敬祖。可见创字人以“南”为尊、为祖、为根,以“北”为别,为败。 应该说“南”与“北”孰尊孰卑是不难辨明的。

“南”、“北”二字很可能内隐了创字人由南至北的历史信息,汉语中有“南枝”一词,“南枝”指南向的树枝,多作思念家乡的代词。这是否与南人北迁有关,如果不带普遍性,这词是无法成立的。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一个表示时间的“昔”字来印证。卫聚贤先生曾讲过这个字。在甲骨文中,“昔”字书为“”或“”,即上为水下为日(或上为日下为水)。《广雅·释诂一》:“昔,始也”。昔者,初始也,过去也,历史也。创字者用这样一个空间形象来表示抽象的时间,可以有两种解释,其一,表明创字者用民族熟悉的太阳与水来表达某种时间关系。而太阳与水的相连正是南方航海民族的生态环境。其二,如果此字是北人所创,那么这正是南人北迁的印证:太阳和水是其“始也”,往昔也,过去也,历史也。这与以“南枝”表思念家乡异趣同工,带有思“往昔”的意味。


吕思勉说:吾族开化,实始于南,不始于北。[2]中国的南方曾有过灿烂的文化,在中原文化圈产生之前,华夏文化是以南方为中心的。许多迹象表明华夏文明与南方之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这南风便是处南极以出入风的南方之神。古人以南为正位,君主面南而拜,宗教礼仪清楚表明四方之神中南方之神最受崇拜。
《诗·小雅·鼓钟》:“以雅以南,不龠不僭”。《左传·成公九年》:“使与之情,操南音。”南为祭祀乐曲。《春秋公羊传注疏》:南夷之乐曰任,“南”、“任”同音。也就是说“南音”有任养万物之意。《吕氏春秋·音初》说,禹行功,见塗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塗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塗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又说: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这两则资料表明先有南音,后有北音。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应是更为古老的南音。

从占据中原的周代统治者操南音,反映出重北轻南的观念尚未极端化。今人研史何以比周人还狭隘。


                                                                                    (2007-5-8)




[1] 赵诚:甲骨文简明词典卜辞分类读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70页。

[2] 吕思勉著:先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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